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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光是軀殼你也不介意?」
「海湄,別告訴我你認為自己有靈魂。」
「那是我母親的財產,請還給我。」
「我只是暫時替你保管而已,」陳國維轉過身子,「別擔心,終有一日,我會把財產還給你。」
「二十年後?」我絕望地問。
「二十年並非你想像中那麼難過,到時我可能已經駕返瑤池,你是我合法的妻,我的就是你的,加上利息,你要什麼有什麼:自由、財富,任你揮霍。」
我瞪著他。
「你要享受也很容易,花點心思,可以找到比朱二更精彩的人物——」
慢著,太熟悉了,這樣的情節似曾相識,已經上演過一次,只不過女主角是鄧三小姐,男主角是陳國維,她把財產足足扣住二十年,使他聽令於她,叫他一直等,但她也沒有叫他白等,是他心甘情願浪費光陰。
他受了委屈,要在我身上發泄,他要叫我也等,並且提醒我,當我終於得到一切,也可以設法找一個年輕人來報復,循環性地叫他等我死。
這是什麼樣的心理,恐怕連周博士也不能解答。
「海湄,想想清楚,事情不至於那麼壞,你照樣可以有你的朋友,晚上,你不是最喜歡晚上?你仍然可以周圍逛,我不會反對。」
我緊緊閉上雙目。
「你不是覺得我不能忍受吧,海湄,抑或你認為朱二對你好一點?」
我平和疲倦地說:「國維,你不必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
「你侮辱我時可考慮過我的自尊?」
「國維,我何曾侮辱過你。」
「你公然與朱二出人,還不算侮辱我?」
「國維,我有權將感情轉移到別人身上,不一定是朱二,任何人都可以。」
「有權?」
「正如你一直與其他女伴來往一樣,我也可以變,我不要與你在一起。」
「好,我祝福你去到更高更遠。」
他轉身離去。
「陳國維,陳國維——」他沒有停下來。
房間裡的東西已被我扔清,空蕩蕩,同我心情一樣。
我站著,靠著牆壁,漸漸滑下來,坐在地上。
我知道不會這麼簡單,原來這才是陳國維的殺手鐧。
手邊一點點錢不久便會開銷光,住到小房子去過不了多久,只有弄得更狼狽。
周博士。
我得去請教她。
她或者會替我分析這件事。
我匆匆趕到寫字樓,人不在,只得找到她家去,按門鈴的時候,心中忐忑不安,有種奇異的感覺,又來了,每次都有事相求,又付不起代價。
剛羞愧地縮手,門已經打開,一個貌美的少女用疑惑的神色打量我。
我知道她是誰,她一定是周博士的朋友。
而她,也把我當了周博士的朋友。
「找誰?」她十分有敵意。
「周博士在嗎?」我焦急。
「你有什麼事找她?」
她竟擋住我,我無奈地站在門口,進不了屋,她是她眼前的紅人,要見周博士,自然必須過這一關,周博士不見得會為我得罪這位少女。
最可笑的是,她這個位子,根本是我空出來的,讓給她的。
我嘆口氣,委屈地說:「你同周博士說,我是陳海循。」
少女上上下下打量我,非常囂張地說:「你這種人,平時不燒香,臨急抱佛腳,周博士沒空見你,有什麼事到辦公室去,她不舒服。」
說罷要掩上門。
我本能地叫:「喂!」
誰知她狠狠地說:「你想恁地?再不走我召警。」說得真好,她隨即掩上門。
我站在門口良久,白來這一趟竟沒見到周博士,自討沒趣,吃了閉門羹。
可知她以往那樣對我,實在另眼相看,機會一去不回頭。
我在街上踟躅。
天漸漸暗了,天下雖大,只剩下我一個人,不是沒有容身之處,有好幾個地方可供考慮,但我苦笑,那些是什麼樣的地方!
不知回到哪裡去好。
終於選擇自己的小公寓。
開門進去,看到女傭送上來的箱子放在客廳正中。
我十分疲倦,蹲下想取出睡衣換,驀然看到有一個人站在我面前,是朱二。
「不要怕,是我。」
「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在門外等得太久,混熟了,自有人放我進來。」
「我很累,不想說花哨的話。」
「我同你講過,我跟陳國維是不一樣的——」
此刻對我來說,他們是一丘之貉。
「如果你真的不同,請讓我靜一會兒。」
「我不明白,是你回頭,想盡辦法要與我在一起,記得嗎,海湄,是你不肯罷手。」
「對不起,我要休息。」
他逼近我,「你不是要回去跟陳國維吧?」
「我實在累了,我不是你們的賭注,我不想再見你。」
他伸手抓緊我的肩膀,用力搖我,我可以聽到骨頭格格發響。
我咬緊牙關死忍,「朱二,別玩出火來!」
他把我推倒在牆角,我趁這機會拿出槍來。
他先是一呆,隨即笑了,「啊,槍,是真槍抑或玩具槍?」
「滾出去。」
「你叫我滾?」
我瞄準他。
「我不相信那是真槍,我不相信你會開槍。」
「我只想你走。」
「是嗎,我明明聽見你叫我滾。」
他真的發怒,脖子與頭角都出現蚯蚓那樣的青筋。
「求求你,現在馬上走,不要逼我。」
「你竟用到武器來對付我,你視我如垃圾,需要這樣嗎?告訴我,我們曾經快活過,說!」
我們終於露出最醜陋的一面。
我搖著頭,又退後一步,扳動手掣,他身後的燈泡應聲碎為渣沫。
我錯了,這樣的手法用來應付陳國維是行得通的,他會怕,但不是朱二。
他的雙眼濺出火來,「射得好,」他脫掉外衣,開始解襯衫的鈕子,扯開襯衣,指著胸膛,「這裡,瞄得准一點,這是心臟。」他輕蔑地說,「沒有關係,去掉我,仍不知有多少男人會得陪你跳舞,一直跳到床上去,陳國維說得對,你根本不值得,應該玩過就算了。」
我垂下手,「夠了,」我頹然說,「走吧。」
朱二還不感到滿足,他撲向我,掌摑我,一次不夠,兩次,三次,另一隻手來搶我手中的武器。
我嚎叫,「不,不,住手!」
手槍尺寸大小,食指卡在槍掣,無法動彈,抽不出來,我不該將它自手袋中取出,不該把它亮相。
我只感覺到他握住我捏著槍的手,用力拉,來不及了。
第二顆子彈射出來,聲音不會比打碎一隻玻璃瓶更響。
他臉上所有的憤恨震怒在一剎那間靜止,他緩緩蹲下來。
我撥開他的手,他腹部近距離中槍,一個洞,深不見底,血噴出來,他打橫倒下。
我放下槍。
不應該是他,他曾善待我,給我許多快活的時光,怎麼說都不應該是他。
但他不認識我,他不知不能逼我。
他身上的傷口同後母那個一模一樣位置,奇怪,我完全不覺害怕,倦意也消失無蹤,打開門下樓,在街上找了一個巡警,同他說:「請跟我來。」
國維那時趕至,把我擁在懷中,他喃喃說:「小海湄,不用怕,不用怕,他攻擊你,你自衛,我會保護你,我會救助你。」
當中那十年沒有過,他胡塗了,他巴不得這樣:我仍是無力無助的小海湄,全心全身依靠他的小海湄,他義無反顧地原諒了我。
他又得到為我洗刷出力的機會,他的精神來了,像是回復到他的黃金時代。
他說:「我們尚未正式結婚,我仍可為你辯護,你放心,海湄,我務必全力以赴。」
我的前途性命懸於他手,他又可以一展身手。
他等待這樣的機會不知有多久,無論局裡庭里都有他的熟人,陳國維活轉來了,他重操故業。
他把我接回家裡,與我寸步不離,日夜守護。
他告訴我,朱二並無生命危險,「腸子全斷了,需要切除,他一定恨你入骨,」冷血地摩拳擦掌,「不過我有辦法對付他。」
國維把臉趨過來,「證人大多,海湄,整間酒店的侍應都見過你,知道你們問的事,這場官司會玩很久,而你得留在這裡直到完場,換句話說,你只剩下我,只有我可以救你。」
他的目的已經完全達到。
我什麼也沒說。
但知道自己再也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