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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相信他也不知道分別在何處。
我用手撐著臉頰,微笑。
他好比電影院,專門招待女觀眾,戲只有一場,觀眾卻有無數。
而當初,我們還以為故事是為一人精心炮製,你說慘不慘。
車子在一幢華廈停下。
「上來。」他邀請。
我沒有下車的意思。
「來呀」
「是你的家?」
「不,不是。」
那又不同,如果是他的朋友,我不介意上去小憩,吃杯茶以及一兩件點心。我渴望見朋友,太長的時間沒有同人接觸。
他把我帶到頂層,掏出鎖匙來,打開大門。
「還不就是你的家。」
責怪還沒開始,已經發覺公寓內廂是空的。
我即時明白,不出聲。心中感慨滄桑,十年前國維就是這樣把我帶人陳宅,一所空的公寓,說屬於我,隨我布置,可作我之天地。
少女雀躍歡笑,擁抱他,道盡感激愛慕之詞,看不清這件事背後的陰影。
沒待他開口,便清晰地說:「不。」
他一怔,一時不好說什麼,靠在露台長窗邊。
我要離開的牢寵比這裡還大數倍,同樣是籠子,沒有理由日趨下流。
他們都想把我關在一個地方,然後一個星期來三兩次,甚或一次……不。
我不需要這樣的歸宿,但還能問他要什麼?他親口說過,他不懂得其他,而女人只想永恆的溫存下去。
我再度訕笑。
他微慢地說:「這裡只有你來過。」
「不是這個原因,你看,我如搬進來,不是開始,而是結束,我不要結婚或是同居,我只想被愛。」
他釋然,「太不易討好。」
「你明白?」
他點點頭。
他一直比國維明白。
「走吧。」
「沒有留戀?」
我搖搖頭。
問安琪或是瑪琳吧,她們不是過來人,她們會以為做情人是很浪漫的一件事。
我說:「公寓很漂亮,可惜不是我那杯茶。」
「你要的,我或可供給,但不是永遠。」
「我接受。」
「說時容易,」他微笑,「當心愛上我。」
我只擔心上癮,否則又怎麼會在他門口一等就是一整夜。
「讓我擔心好了。」我轉身去開門。
他沒有勉強我。
如今都沒有痴纏這回事了,你不肯自有人肯,誰也不願花時間苦苦哀求,而我感動他,是因為沒有知難而退。
他的手依偎我的臉,似有許多話說,他被自己弄胡塗了,開頭明明是好好的。
於是我又笑。
「你贏。」他說。
我搖頭,「打和。」
對他來說,已是罕事,他習慣壓倒性勝利。
「我不介意輸給你。」
我輕輕拉拉他的領帶。
他嘲笑地說:「你說是誰愛上了誰?」
「來,我也帶你到一個地方。」
興致勃勃,把他帶到我的小公寓。
面積實在小,他總以為還有一扇門不知躲在什麼地方,一打開可以通向寬闊的廳房庭院,但沒有了,總共才那麼一點點大,他不服氣,一直找。
「家具呢,什麼時候搬來?」
「快了。」
「這裡哪比得上我為你置的地方。」
「但這是我的家,死在這裡也無人干涉。」
他搖搖頭,不予置評。
「你可以來看我,」想一想又說,「抑或你只對太太們有興趣。」
他變色,這句話說得太厲害。
說話一直這樣難,太輕沒有作用,略有誠意便得罪人。
他忽然變得非常軟弱、一句半句話都使他不快,他知道何故,我也知何故,都有點恍惚。
再進一步沒有意思,已經要送房子,再下去是給家用,又重複十年前舊故事。
我黯然,兩人都不出一聲。
他不再忌諱,把我送到門口。
我也在大門口按鈴,費事爬露台。
很想陳國維親眼看見,免得他老問,是誰,那人是誰。
那人可以是任何一個人,稍微肯假我以辭色的人,即使只是遊戲,也使我甦醒活轉來。
陳國維沒有看見,他出去了。
趁他不在,繼續收拾工作,沒想到時機一到,會這麼決裂,過去十年幾乎每日都想出走,但沒有勇氣實踐,此刻卻做得不費吹灰之力。
一直要為陳國維留個顏面,現在不必了,三小姐對他有始有終已經足夠,何勞其他女子忠心耿耿。
我不過是陳宅里一件家具,擺了那麼久,在等於不在,誰也不會去注意它,索性自己生腳走開,好過被主人丟給收買佬,還要貼數十元搬運費。
所有行李濃縮在兩隻大皮箱裡,一切首飾都還給他,無牽無掛,自己穿著粗布褲躺在床上休息。
人真是奇怪,華麗鋪排起來,可以無窮無盡地伸展出去,但在不得意的時候,又不介意委曲求全。
搬離華廈,身軀活動範圍減少,心靈活動範圍卻大大增加,不得不作這樣的自我安慰,實在不能再留在這裡,因為已失討好主人的本能。
小時候的愛嬌撒痴再也施展不來,陳國維最喜歡的質素已完全消失。
我心安理得地入睡,沒有再夢見母親。
朦朧間只希望以後也不要再見到她。
忽然之間,覺得脖子有一陣涼意,是誰,誰在潑水?
掙扎,想避開,但那陣涼意不絕,驚醒,看到陳國維坐在床對面,瞪著我。
他手中握著一大把珠翠玉石,而我胸前,也擱著數串寶石項鍊。
原來冷冰冰的是這些東西。
睡前已將臥室房門上鎖,但陳國維還是進來了,難怪,他有每一把匙,他是主人。
故意不露出意外、恐慌、厭惡,只強笑問:「這是什麼?」
他沉聲說:「都是你的。」
「已經說過不要。」
輕輕把項鍊扔開,它們曾經裝飾過一個失意的女人,她除了錢什麼也沒有,所以她也並不吝嗇這些身外物。
「你嫌什麼?」
「我沒有,」不敢對他不敬,「只是我不再需要這些。」
「海湄,讓我們離開這裡,我帶你到天涯海角,隨便你挑選什麼地方。」
他總不肯承認我倆之間已告終結,人都有這個毛病。
「你在此地還有生意。」
「你不必理會,這些不重要。」
「不,我不想離開本市。」
「可是你一直催我走。」
「那是以前。」
「以前?至多是三個月前的事。」
「三個月也是以前。」
「海湄,你竟與我狡辯。」
「國維,我記得你同意分手。」
「那也是以前的事,那時,我以為你說著玩。」
「對你來說,我除了玩,什麼都不會。」
「你倒來告訴我,你還會什麼?」
我答不來。
「你同朱某,也玩夠了吧?」
他知道了。
「你以為他會認真,他會娶你?」
「你錯了,他只是一個普通朋友,還是你介紹的,記得嗎,在賭場。」
「普通朋友?他把普通朋友的手套掛在車頭幹什麼?」
「什麼手套?」我說。
「你的手套,紅色的長手套。」國維說。
「城裡許多女人有那樣的手套。」
「真的?你不曾同他來往,你是清白的,我冤枉你?」
「是。
「自什麼人那裡你學會撒謊,令堂大人?」
我不怒反笑,「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一切壞因子都在我血液中,好了吧?」
「他不會善待你,你不是他對手——」
「國維,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他是出名的浪蕩子,沾染的女人不計其數。」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不過聽上去他同你很有相似的地方。」
「海湄,讓我保護你。」
「我可以照顧自己,國維,我搬出去之後,你可以來探訪我,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他鐵青著面孔站起來,離開房間。
我聽到他在門外下鎖。
「國維,」我扭動門鈕,「你幹什麼,你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