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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周博士問:「武器為什麼插向她?」

    「遷怒。當時太年輕,只懂得遷怒他人。其實百分之一百是我父女倆的事。」

    「算了。」

    「你不幫她?」

    「她的傷口會癒合,你的永不,你說我幫誰?」

    「她為何那樣對我?」

    「她恨你。」

    「為何?」

    「一則你個性也不是太可愛,二則她胸懷妒忌,三則她愚蠢。」

    我發呆。

    講得再清楚沒有,周博士確有道理。

    我說下去:「一刀之後,覺得還不夠,把剪刀用力拔出,還要刺第二刀,父親根本呆了,沒人阻住我,但那時大量的血自她身體噴出來,胸前烏溜溜一個洞,一股血泉,汩汩湧出,一下子把附近所有的東西染紅。」

    但她還站著。

    肌肉已經僵住,那笑容始終不滅,可怕如鬼魁。

    我一直拿著兇器,直到警察上來。

    緊急電話是女傭打出去的。

    「這麼些年了,從來沒有對人家說過:我一點兒不後悔,真是值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看到血的一剎那起,我不再仇恨她。」

    周博士搖搖頭,「這種事,原來是可以避免的。」

    「避到哪裡去?你肯不肯收留一個十多歲的怪女孩?」

    她嘆息一聲。

    「傷者沒有死。」

    「我知道。」

    我卻死了。

    周博士的表情充滿憐憫。

    真的,我自己知道,以後沒有在陽光底下出現過,直至遇見了他。

    「我是個歹毒的人呢。」

    周博士在躊躇。

    「一分鐘也沒有內疚過。」又加一句。

    「好了,把什麼都說出來,有沒有舒服一點?」

    我搖搖頭。

    「你可以天天來,說上一千次,傾訴有抒發作用。」周博士說。

    我還是搖頭,「會有幫助嗎?」

    「肯定有。」

    「我願意相信。」

    但心中卻沒有信心。

    我站起來告辭。

    「你到什麼地方去?」周博士關心我,拉住我的手。

    我茫然說:「不知道。」

    「我總是在這裡的。」

    「謝謝你。」

    秘密傾吐之後,更加空虛,在周博士心目中,這件事也不見得獨一無二,有心理病的人日日在她面前穿插打轉,什麼稀罕的故事她沒有聽過。

    當年的檢察官是位小姐,充滿靈魂愛心以及工作的熱忱。

    她問年輕的我:「為什麼要傷害他人身體?」

    我冷冷答:「我要挖出那人的心,祭我亡母。」真戲劇化。

    他們大驚失色,召了心理醫生來與我談話。

    不是嗎,虐待我,唯一痛心是我生母,間接就是侮辱我母親,非要為她報仇不可。

    這使我律師忐忑,一個精神不正常的未成年少女,很難人罪,誠然,但是我的鎮靜,又不似精神錯亂的人所有,他只好等待醫院的報告。

    陳國維在這個時候,進入我的生命。

    外婆把他帶來。

    我也記得那一日,已經十一月了,天氣出奇的暖和。

    我在女童院內受監管,穿著他們發下的袍子,已經放棄一切,睡醒也不起床,拖我也拒絕起來。

    同房的女孩巴不得到操場玩,我一個人在房間裡,陳國維在背後叫我。

    「海湄。」他的聲音有一股魅力。

    我猶疑一刻,轉過頭來。

    看到他穿著深色的西裝,英俊、溫柔、堅定,在那一刻起,我決定信任他。

    女人常犯這種錯誤,毋論年紀,她們的直覺總是欺騙她們。

    陳國維在那一次確實救了我。

    我認為沒有選擇,外婆已經年邁,而他肯安置我。

    其實路是人走出來的,本可以用母親留給我的款子繼續讀書,住在宿舍中,掙扎向上,做一番事業。

    但那時沒有人教我,指給我一條明路,我從來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因循到今日。

    酒店歇業,我到附近的沙灘去。

    星期一的大清早,周海湄居然在太陽底下出現,坐在帆布椅子上,看那碧藍的海。

    一對青年男女躺在沙上,半截身子浸濕,穿一式的毛衣短褲,是熱戀中的情侶,緊緊地擁抱,不斷接吻,世界再也沒有其他,也不必要有其他,神仙不過是這樣罷了。

    整個小小私家海灘上,只有這麼三個人。

    眾人都上班去了,為何這一雙男女不用工作?他們是否故意告假來溫存,抑或日日如此悠閒?

    他們這樣需要對方的身體,活著就是有這個好處,身體是柔軟的,活動的,溫暖的,抱上去感覺良好。

    「海湄。」

    真不相信,國維竟追到這裡來了。

    我抬起頭,不,來人不是國維。

    他開口說話,他竟然重新開口說話。

    因為太過詫異,我也大方起來,「我以為你怕我,不肯再見我。」

    他坐在我身邊,雙臂抱著膝頭。

    「你並不覺得意外?」他看著海。

    「你一定會得再出來。」我看著那一男一女。

    「為什麼如此肯定?」

    「我不止欠你一點點,你也不止欠我一點點,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他訕笑。「這次弄假成真了。」

    據說總是這樣的,當事人永遠相信他是全人類最瀟灑的一個,事發後可以輕鬆地拍拍手離開現場,一點兒蛛絲馬跡都不予留下。但不,結局永無如此理想,結果往往凌亂一片,脫不了身,當場受捕。

    「我怕你再來,又怕你不再來。」他說。

    「你認為我會不會再來?」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

    「現在已沒有必要告訴你,說我會來,你變得白等,說我不來,又怕你不甘心。」

    「沒想到你這樣懂得玩這個遊戲。」

    「這還是我第一次玩呢,而且到此為止,已經不好玩了。」

    他同意,點點頭。

    我說下去,「在還沒有認真的時候,最好玩。」

    我在一次又一次回頭找他時,已開始認真,一個人認真,而另一個不,尚能玩下去,待他十分鐘前開口同我說話,兩個人都認真起來,遊戲宣告結束。

    「你打算離家?」他問。

    「那並不算是家。」

    潮水漲了,那一雙戀人幾乎全身陷入水中。

    水在這種天氣應是冰冷的,但熱戀中的人根本已失去其他的感覺,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世界仍然醜陋絕望,但不要緊,他們活著是真正活著,一個人的生命突然有兩朵燃燒的火花,燒進心裡去。

    我羨慕得眼睛發綠。

    「看見沒有?」

    他點點頭。

    我感喟,難怪日後受罪也值得。

    我看著他,「你也可以令我真正地活一次。」

    「今夜。」

    「你也喜歡夜?」

    「但今次必須是個夜晚,你到酒店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現在不能看?」

    「必須要在晚上。」

    「是什麼?」

    「過幾個小時你會知道。」他微笑。

    他的遊戲項目真多,但即使不住地玩,終有一日會玩完,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太愛玩了,除去玩,什麼都不會,一點兒別的選擇都沒有。

    「我來。」

    「午夜。」

    「不見不散。」

    他沒有即時離開,仍坐我身邊,那古怪的緘默已經回來,下巴抵住膝頭,他不再說話。

    那一男一女已向海中心游出去,似海鷗一樣,只餘一小點。

    「他們會回來嗎?」

    他沒有回答。

    這樣燙熱,能夠冷卻一下,也是好的,怕只怕捲土重來的時候,更加不可收拾,有燎原之勢。

    我想起來,「酒店不是在裝修嗎?」

    一回頭,他已經離去。

    我還看得到他的背影,白衣白褲,手插在袋中,並沒有勝利者躊躇滿志之態。

    就是他,他使我興奮、意外、快活、刺激,所以我眷戀他,苦纏著他。

    今夜我們將進人什麼樣的世界?

    天氣是有點冷了,穿著絨線手套,還覺十指冰冷。我朝手心呵一口氣,是太緊張了。

    帆布椅真舒服,實在不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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