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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我心想,那日,當我坐在裡頭享受的時候,這位經理,不知有否站在這裡,遣走不識相來尋人的女客。
他低聲說:「陳太太,請回頭。」
真是金科玉律,但如果你是我,到了這裡,還回不回得了頭?
「陳太太,我的力氣比你大,你進不去,別逼我動粗。」酒店經理說。
我看著他。
他挽起我的手,「來,陳太太,我陪你喝杯酒。」
他聽得裡面有樂聲傳出來,這次是悠揚的華爾茲。
經理孔武有力,把我扯出走廊。
我雙足不點地地被他拉走。
「他有別的客人?」
「陳太太,何必明知故問。」
我不出聲。
「開心過就是了,你開心嗎?」
他憑什麼勸解我。
「很少人像你這樣固執。如果你再出現。我們會請陳先生來把你帶走。」
他們有一整套規矩,什麼階段做什麼事,都已獲得明確之指示。
但我沒有丈夫,這次他們失算,我是無主孤魂,乏人認領。
「回家去。」他再三勸說。
他是個不錯的年輕人,看得出是真正同情我的處境。
我自手袋中取出鈔票付酒帳。
他變了色,失聲問:「我看到的東西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來。
「陳太太,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豈在你管理的範圍之內。」
「天,你真是一位危險人物。」
我離去。
進來的時候沒留意,現在看到門口停著一輛紫色的小跑車。車子不怎麼樣,顏色卻並無分店,只此一家,好不熟悉。
這是我朋友安琪的車子。
一定要看清楚。
我走過去,張望車窗。
可不是,后座還擱著她兒子的絨線外套。
她人呢,在裡面同誰幽會。
我有點數目。
同樣的背景,差不多年紀,非常的寂寞,都被他一網打盡了。
我呆在路旁,手搭在紫色的車身上,過了很久,才轉頭回自己的車。
轉到俱樂部一個人呆坐。
歌手在唱首法文曲子,一直說,愛我多些,愛我多些。不知對象是誰,如泣如訴。
俱樂部在四十七樓,一大片玻璃牆,酒客如臨空吊在半天,深藍天空,密密麻麻是星。
不要在晚上作出任何決定,晚上的意志力太過薄弱,陰與陽只一線之隔,等天明再說吧。
天亮仍覺得是對的,即使錯,也甘心。
身邊有個人說:「好嗎?」
又來了,又把我當夜鶯。
「不好——」我抬起來。
「我會令你好過。」那人笑,露出深深的酒渦,雪白的牙齒。
啊,他要做我的生意。
我掩住面孔,什麼,看上去有這種需求嗎?己有資格召人服務了嗎?
「別怕,」他說,「聽我的話就快活,我會教你,跟我來。」
不行,這樣子不行,至少要有一輪儀式,不能接受這樣的買賣。
「走開。」
他揚起一條眉,「什麼?」
「走開,你遇上行家了。」
他釋然,笑起來,點著一支煙吸。
「還不走?」我趕他,「生意都叫你趕跑。」
「淡季,」他打量我,「再肯下本錢也難做。」
我不響。
「別拒人千里之外,來,我同你去散散心。」
他一點自卑都沒有,做出癮來了,一副洋洋自得,工作娛樂不分。
即使要買,也不會同他。
我厭惡地別轉頭。
他碰了壁,倒是不生氣,「好,」他聳聳肩,「等吧,等你的夢想駕臨吧,只怕屆時你頭髮已經白了,夢也不認得你,哈哈哈哈。」
他笑著走了。
我悲哀,誰說他講的不是事實。
只見他朝一個銀髮的洋婦走過去,瞧,他今夜就可以圓夢。
我坐到人家打烊。
趁著清晨,到趙府去拜訪。
瑪琳親自來應門,一定是沒睡好。
看到我,她說:「今天不行,今天孩子來看我。」
「只需十分鐘,」我說,「你放心。」
「他們就要來了。」她無奈地拉開門。
「瑪琳,我們曾經是老朋友。」
「進來吧。」
客廳中的家具已搬走一半,只剩下笨重的沙發,茶几,一些用舊了、不值錢的東西,像瑪琳本人。
我自顧自坐下來。
「我們很久沒見面,為什麼?」
她吸菸,「發生這等事,理由尚不夠充分?換了是你,還會不會有心思打牌看戲。」
「還有其他的原因吧?」
「海湄,既然我們是朋友,你當可憐我,放過我。」
「只有一個問題。」我懇切地說。「海循——」
「你不用開口,你只要點頭或搖頭。」
她長長嘆息一聲。「海循,你真笨,像頭驢。」
「是的,瑪琳,你說得對。」
「你要知道什麼?」她用背對著我。
「瑪琳,你的朋友,是否姓朱?」
過了很久,她的頭輕輕點一下。
明知答案如此,由瑪琳親口證實,也不禁震驚。
「後來,老趙知道——」
「海湄,請走吧。」
她拉開大門。
「瑪琳。」
「求求你。」
「我們不再是朋友?」
「我想重新開始。」
我垂下眼,離開趙宅。
在門口,剛巧碰到司機送她的孩子來。
她同小孩擁抱,不再理睬我。一切都會過去的,她還是他們的好母親,此刻她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同我母親一樣,只是母親沒有回來。
瑪琳偕孩子進屋內,關上門。
友誼就是這麼簡單。
你有空我有空他有空,便團結做起朋友來,什麼話都可以說,一旦出事,即時各散東西,誰會來接燙山芋,從此成陌路。
一般女人,到這個時候,都會含羞隱退,躲得遠遠的,而我還堅持出醜。
一在咖啡廳坐下,就知道會有人招呼我。
但沒想到會是他本人,一時不知是幻是真。
晨曦沐浴在他身上,在他頭上肩上圈出金光。
他拉開椅子,坐我對面,滿以為他臉上會露出夷然蔑視,但是沒有,他很沉著。
他的假,勝過很多人的真。
看著他已是一種享受,這幾日來的仿惶不安一掃而空,忍不住伸出手,為他深色西裝袖子拈去一斑灰。
他也在看我,眼神非常無奈,他該開口了吧,然而他已經告訴我,下去也是沒結果,他不會被一個女人縛住,他要求我停止。
通常是登徒浪子不放過良家婦女,需索無窮,現竟然剛剛相反。
他坐著喝了杯咖啡才走,短短時光,使我認為先頭委屈不算一回事。我目光跟隨他直至他身形完全消失,然後把頭枕在雙臂上。
「朱先生不打算再見你,請你以後別再上這裡來。」
我不出聲。
「這是最後一次,」來人嘆口氣,「陳太太,你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
是那位經理先生。
我抬起頭,微笑,「你真是嚕囌。」
他呆視我,過一會兒才說:「如果我是他,我就接受你。」
「告訴我,你們如何遣走趙太太,叫趙先生來帶她走?」
他不敢回答。
「這麼多女人,每個都麻煩,都叫你們傷腦筋是不是?」
「也不是那麼多。」
「光是我朋友,已經數得出好幾名。」
「陳太太,我送你走。」
「我明天再來。」
「酒店自明天起維修。」
「為著我?」
「重修日期在一年前已經訂妥。」
「那我到賭場去找他,我們本在那一處邂逅,那裡的客人更多,場面更大。」取起手套,「再見。」
到門口,碰見國維進來,他一臉惱怒,四處張望,顯然是在尋人。
他們還是把我男人叫了來。
我朝國維招手,「這麼巧,約了人?」
他呆住,叉著腰,到處打量,什麼也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