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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我的事已經完了,轉頭走開。

    他擋在我面前,「就是這樣?」

    「我恐怕是。」

    「你同你母親一模一樣!」國維咬牙切齒地說。

    我沒回答,他要侮辱我,激怒我,與我大吵。

    我不打算回敬。

    幸虧我沒有孩子,她不必循我的老路,受我之痛,受我之苦。

    當然,也與我身受之狂歡狂喜無緣。生命是公道的,可惜無常。

    「十年了,」國維還要說下去,「十年了。」

    他渾身戰顫,一雙手尤其如此,右手食指指著我,我注意到他手指早為香菸熏黃,連指甲都是咖啡色的。

    他的反應強烈,超過我想像。

    「正想同你說,我們可以結婚。」

    不必,不不不,我不要同你生活。

    「到這個時候才放棄,是不是太笨?」

    「國維,我累了。」

    「海湄!」

    我退後一步,抓緊手袋,急急奔出取車。

    我要到老地方去清醒一下。

    駛車到酒店。

    走至套房門前,已有感覺,花在等我,音樂在等我,他也在等我。

    我推開房門。

    小客廳內沒有花。

    發生什麼事?這裡每天都有花,不論我在或否,他都叫人把花放在茶几上,作為對我的尊敬。

    難道剛巧是替換時間?

    近露台的牆角有一隻行李箱子。

    這表示有人住在這裡,誰?

    是他。

    他搬過來了。

    我搖搖頭,我一定要同他說,不能這樣心急,我還未準備好,恐怕要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想同人共住,我需要靜下來重新思考,重新開始

    自幼與父母住,後來走人國維為我準備的金屋,十年後終於走出來,不想貿貿然重蹈覆轍。

    入睡房,看到他躺在床上,枕頭壓著面孔。

    怎麼在這種尷尬時分睡覺?

    我輕輕拉開枕頭,驚動了他,他張開眼睛,嚇得跳起來,我一看到他面孔,也跳起來。

    誰?這是誰!

    金頭髮,藍眼睛,這根本不是朱二,這洋人怎麼會睡在這張床上?

    難道摸錯房間?

    那洋人見到是一個唐人女子站在他床頭,警惕之心去掉大半,對我笑起來,「好好好,原來是蘇茜,好嗎,蘇茜?」

    我呆呆看著他,弄錯了,這酒店一定還有一間類似的房間,我心急摸錯地方。

    我轉身便選,他自床上跳起來追我,赤裸裸,並沒有穿衣服。

    我倒不是怕他,酒店是朱二的,每一個侍役都認得我。

    我伸手按鈴叫人。

    洋人取過毛巾圍上,「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叫。

    侍役聞聲進房來,誠惶誠恐。

    洋人指著我問:「這位小姐闖進來要與我同床共枕呢,請問她是誰?」

    我也急急問侍役:「這外國人怎麼在我房內?朱先生呢,把他請來。」

    侍役看著我,像是不認識我,一臉蔑視。

    我覺得不對勁,「朱先生呢?」

    平常他們只要一見我,便會主動去請朱先生。

    「小姐,」侍役怒目相視,「請你跟我來!」

    那洋人說:「我不介意,這麼標緻的小姐,不常遇見。」他攤開兩條手臂,聳聳肩。

    我厲聲問:「朱先生在什麼地方?」

    「朱先生在紐約。」背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我真正呆住。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跑到紐約去,況且一聲交代都沒有。

    怎麼忽然之間,不過是數十小時之隔,這酒店裡的熟面孔都不見了。

    「我是大堂經理,小姐,請你跟我來。」這個人的聲音是冰冷的,「你亂闖私人地方,妨礙我們客人,我們可以召警將你拘捕。」

    我整個人都亂了,昏昏沉沉跟經理離開套房。

    到門口,忍不住轉頭望,一點都不錯,白鋼字擦得掙亮:二○七。

    這正是我那間套房。

    朱二為我預備的地方,櫥里掛滿我的衣服,說好永永遠遠屬於我……

    我擰自己的面孔,這不是一個惡夢吧,怎麼一切都變了,這像是聊齋故事,書生白天回頭再來探熟悉的園子,只見荒蕪的墳地,不不不,我要弄清楚。

    那年輕的經理讓我坐下,給我一小杯酒。

    我茫然說:「我不是做生意的女人。」

    這是我第二次被誤會。

    年輕人並沒有反應過激,「小姐,」他客氣地說:「這一點我也看得出來,但你是怎麼闖到二○七號房去的?那外國人不認得你,你這樣做,對自己也很危險。」

    我用手掩住臉,「可否讓我借用電話?」

    「自然,請便。」

    我還記得周博士的號碼,線路接通,只簡單地說:「我在豪華酒店,出了點事,請來接我。」

    周博士像是聽出事態嚴重,答應馬上出門。

    我疲倦地問:「這確是豪華酒店,是不是?」

    經理答:「是。」

    「有沒有一個叫朱二的人?」

    「有,」他聳聳肩,「人人都知道他是我們的老闆。」

    「但是他人現在紐約?」

    「是,昨天飛走的。」

    「你不認識我?」

    「不,小姐,我不認識你。」

    「你現在打算怎麼樣?」

    「沒有怎樣,小姐,等你休息夠,你可以自由離開。」

    「你不打算拘捕我?」

    「小姐,看得出你精神極受困擾,你還是等朋友來接你吧。」

    「放在二○七號房那些衣服呢,房間是幾時租出去的?」

    「今晨,那位美國人剛下飛機,累極而睡,他很明顯沒有上鎖,給你闖進去。」

    「但那是我的房間。」

    「你的房間?你並沒有訂房,我們沒有記錄,你怎麼證明二○七是你的房間?」

    我呆著臉:「他說的。」

    「他說的?誰是他?」

    這一句話提醒了我。

    沒有,他什麼都沒說過,他根本沒有開過口,又怎麼能把房間給我?

    一切都是幻覺,想當然,自說自話。

    不,不是一廂情願,不可能,由他主動,絕對是雙方面的感情。

    我已弄不清楚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只聞得耳畔嗡嗡聲。

    這個時候,周博士趕到。

    她帶著一個朋友,由他取出證明文件,同酒店經理說了幾句話,把我帶走。

    在車上,我什麼話也沒有說,緊閉著雙眼。

    周博士問我:「送你回家?」

    「家,什麼家,哪個家?」

    如果是,我已無家可歸。

    我聽見自己虛弱的聲音說:「我回不去了。」

    「胡說。」

    她吩咐朋友送我回去。

    一路上她把我的頭按在她肩膀上,輕輕拍打我手背。

    我向她斷斷續續地申訴:「他失蹤了……為什麼要這樣做?剛開始,一直抗拒他,是他追上來,是他……」

    「不要急,慢慢同我說,有的是時間。」

    「不,我要找到他,越快越好,我要問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前後才一日一夜,事情來個天翻地覆,接受不了。

    「家到了。」

    「我不要回去!」

    「你需要休息,醫生快來了。」

    「誰叫醫生?」

    「我,海湄,你相信我,對不對?」周博士哄著我。

    我忽然醒過來,「我不是弱者,不需要醫生,過一會兒就沒事。」

    我掙扎著去按鈴。

    「海湄——」

    「你們請回吧,謝謝你,周博士,謝謝你。」她與朋友交換一個眼色,無奈地在門口向我道別。

    我踉蹌地回到屋內,一照面碰到國維。

    他意外之極,但沒有忘記諷刺我,「咦噫!這是誰?怎麼回來了,回心轉意了嗎?」

    我沒有去理他。

    回到房間,案頭上的白色鮮花已全部變成棕黑色的花干,腐爛的花根發出怪味。

    這是最後的一盆花,我的手不住地顫抖,這難道是最後的一盆花?

    坐在床沿,用手捧著頭,根本不知何去何從,失去全部思考能力。

    國維進來問:「你決定不走?那對不起,我可要出去,約好幾位年輕貌美的小姐,不好意思叫她們久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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