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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瑪琳或許只打算出去尋找短暫的刺激,她沒決心要離開家庭,我不一樣。

    我沒有家庭。

    國維不會改變,我永遠是受他管制的小女孩,他沒有把我當作過伴侶,我倆的地位不平等。我驚醒,夢中也充滿生活的煩惱,這是成年人典型的夢。

    對國維來說,小孩子,只要給支棒棒糖,沒有什麼問題是不能解決的,大不了加一隻氫氣球,再間就不是乖孩子,要關黑房間。

    這個家多年來就是我的黑房。

    他已長年累月對我不予理睬。

    有我與沒有我是完全沒有分別的,我只是家裡一盆花,還沒有朱二送來的瓶花婀娜多姿,因已經擺舊擺殘了。

    客廳是那間客廳,只得尋新的花。花還是那束花,只得換環境來挽回自信。

    我到周博士那裡,向她宣布:「我決定離開陳國維。」

    她注視我,表情不變,眼神傷感。

    周博士是位保養得很好的中年女士,她有一雙美麗的、非常能表達感情的眼睛,她說話不多,自然不會亂做表情,只有自眼神中捕捉她的心事。

    我冷了一截,「不贊成?」

    她不予置評,踱步至窗前。

    「周博士。」我走到她身後。

    她猛地轉身,「你找到男友了?」

    我點點頭。

    「從一個男人身邊,走到另一個男人身邊,沒有男人,你不能活下去?」周博士有點激動。

    我非常意外,睜大眼睛看牢她。

    「離婚,我知道他不是你正式丈夫,可以有很多理由,但斷然不能為另一個男人離婚。」

    我完全聽不懂。

    周博士說得越來越快:「離婚,可以為意見不合,可以為追求更遠的理想,可以作為一段感情的結束,但萬萬不能以它來換取另一個男人。」

    我默然坐下。

    她有點偏激,她們能幹的女子都如此,她有她的道理。

    「是他要求你離婚?」

    「不不不。」

    「你處世不深,要事事小心。」

    我微笑。

    不可能,他幹嗎要害我,我有什麼值得別人利用。

    周博士嘆口氣,「這個時候,一切已經沸騰,什麼忠告都化為蒸氣,消失空中,可是?」

    我想恐怕是的。

    我緩緩說:「我們還沒有交談過呢。」

    「什麼?」

    「啊不對,我們有說過話,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我是我。」

    周博士放棄,她把筆記本子合上,看著天花板嘆口氣,「女人!」

    「但他愛我。」

    「又是他告訴你的。」周博士點著頭。

    「不,他沒有說過,我感覺得到。」

    周博士笑,嘴角朝下,充滿嘲弄。

    這時發覺她的態度像陳國維。

    我既好氣又好笑,「如果你嘗過蜜之味,你會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感覺有時候會騙人。」

    「能夠因噎廢食嗎?」

    她看著我,視我如將溺之人。

    「一直以來,我都渴望被愛,這幾個月中,我已向你交代得很清楚。造化弄人,往往一個人最渴望的東西,就是他永遠得不到的東西。父親不愛我,母親不愛我,丈夫亦不愛我。我是人,我希望被愛,希望有人善待我,重視我、珍惜我,有那種感覺已經足夠,毋需天長地久。你是不是把我當一個yín盪的女人?我是否過分?要不要遭雷殛?」

    情緒進入歇斯底里,痛哭起來,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哀。「你不明白,你不會明白。」

    她擁抱住我,「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哭過之後,精神比較鬆弛。

    周博士善待我,取得我的信任。

    她拍著我的肩,直至我不好意思,輕輕推開她。

    我帶著腫眼泡離開。

    周博士說她明白,我不認為如此,她所理解的,不及事實十分之一,只有當事人才會知道其中苦澀,旁人哪有切膚之痛。

    踏出辦公大廈,一心以為可以看到那輛黑色的車子,但是沒有,它沒在。

    他玩什麼把戲?我的心牽動,從沒見過一個男人有那麼多的主意,件件新鮮,任何平凡的事到他手中,化腐朽為神奇,立即多姿多彩,寶光燦爛。

    他一字都不必講,已經征服人心。

    還有什麼花樣?我已經團團轉。

    帶著輕鬆腳步回家,問女傭:「花送來沒有?」

    她說:「太太,今日沒人送花來。」

    沒有?我正脫手套,聞言一怔。

    也許他想送別的,換換口味,怕我收花收得悶。

    「有沒有電話?」

    「也沒有。」

    「先生呢?」

    「回公司去了。」

    我說:「拉開窗簾,把所有窗戶打開。」

    女傭睜大眼睛,只得照做。她找來同伴,一齊拉帘子,絨簾厚且長,要費一點氣力,簾後還有永遠不開的格子木扇窗,框角都鏽住了,推不開,要用小錘子敲松,用力推出去。

    我坐在椅子上,觀看這項偉大的工程。

    才開第一扇窗,陽光已經找到空隙射進來。

    震動過絨帘子,抖下灰塵,遇到太陽,一條光柱中無數小斑點爭相飛舞。

    別說我不習慣陽光,連我家的幫傭也不置信太陽居然射進陳家客廳。

    一見陽光,才發覺屋子殘舊不堪,地毯上全是跡子,根本不再是從前的紫藍色,近家具的地方也骯髒得很,毛頭全部被踩踏壓平,不知恁地,沒有陽光,便不發覺這些。

    牆壁也不行了,沙發背上一條油膩,一定是國維的頭油。

    每次裝修,純為陰陽五行,與方位無關的東西,從來不去動它,用大塊白布遮住算數,佯裝看不見,眼不見為淨。

    不知要逃避到幾時。

    我抬起頭,看見吊燈上積了厚厚的灰,傭人從來沒想到要去抹一抹,因為主人家不在乎,她們何必操心。晚上亮燈,只以為幽黯別有情調。

    另一角更不像話,牆搬過了,牆紙打補釘,用幾幅翻版畫遮住。

    我駭笑,這就是我的家?住了十年,都沒發覺它原來是這個樣子。

    陽光真能把一切照得千瘡百孔。

    我坐著的軟椅,墊子亦已發霉,忽然覺得它觸手潮濕,立刻扔到一角去。

    不能再忍受了。

    緣分已盡。第六章  我的面孔,不知我的臉在陽光逼視下是什麼光景!匆匆回到睡房,大力扯開窗前一切阻隔,對牢大鏡子細看。

    皮膚已經鬆弛了。

    緩緩撫摸之下,覺得它還算得光滑細潔,但已沒有太多彈力,本來不應如此,還沒有老,還不甘心,但長年夜間出動,酒灌得太多,心思訪惶,都有影響,還可以有救,一定有救。

    一轉頭,看到身後那瓶白色的花。

    它已殘謝,花瓣枯乾,沾上棕色霉點。越是美麗,越不經擺。

    不過不要緊,毋需感觸,他會派人送來新花,使之永生。

    走的時候,根本不需要帶走什麼,不欠國維什麼。

    等他回來,即時要把握機會,同他說清楚。

    國維進屋,看到夕陽普照,發呆。

    「海湄,海湄。」他大叫。

    對他來說,我不過是一個名字,從來不是一個人。

    沒有人發覺我的血肉,直到今日。

    「我有話同你說。」

    我望向他。

    近看實在是不行了。像一些中年艷婦。國維也喜日夜都戴大墨鏡,企圖遮一遮魚尾紋與雀斑,更加會雙眼無神。額頭布著橫紋,牙齒尤其壞,煙吸得太多,焦油積聚牙fèng,所以他不愛笑。

    認識他嗎?十年共處一室的人。

    我開口:「我先說。」

    「你有什麼話要說?」

    國維不信洋娃娃也有發表意見的需要。

    「我決定離開這個家。」

    屋裡忽然靜下來。

    一圈陽光射在我腳下,隨灰塵打轉,我有點暈眩。終於說出口了,原來並不是太難,不過是一句話。

    內心很平靜很麻木,不是要等國維批准,只是知會他。

    過很久很久,他問:「永遠離開?」

    我點點頭。

    他發火,大聲說:「我問你是否永遠離開?」

    「你看見我點頭。」我不會同他吵。

    「到什麼地方去?」

    「總有地方。」

    「跟誰?」

    「沒有人。」我挺挺腰,倔強而鎮靜。

    「好,好!」

    再過半晌,他還在說:「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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