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我絕望地走入房中,他沒有放過我,這次的鮮花仍以白色為主,有些是根本沒有見過的,可見多罕有,一條精上連珠地長得十多二十朵,美得不似真的植物。
放肆的朱二,登堂入室,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這大蓬花像是隨時隨地會得纏上我身來似的,令人坐立不安,地板似燙熱,椅墊似是釘,終於找一攏頭髮,取了外套,再度出去。
我把車子開得飛快,路兩邊的樹直朝前窗壓下來,根本沒有想到是否危險,引擎咆哮著,風勁而疾,又回到原來的路上。
朱二站在門口等我,他知道我會回去,如撲火之飛蛾,難逃冥冥中註定的命運。
他手中握著血紅的不知什麼。
下車看到,是我適才遺下的手套。
他把手套放在唇邊,耽擱一下,然後還給我。
我慢慢穿起它們,單是他剛才那個動作,已經使我鼻子發酸。
天又黑透了。
他攜我手,與我進去。
接近了,我的臉頰剛到他肩膀,舒服地靠著他外套肩墊,不想離開。
迎面而來的隨從同他說,晚餐已經準備好。
我得換件衣裳,自衣櫥中挑出他為我置的寶石綠緞裙。
整個飯廳只得一張桌子,燈光柔和,他把客人趕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侍候我坐下,兩人都沒有心情開懷吃。
我訕訕地,一邊面孔始終燙熱,耳朵麻癢,緊張得頻頻喝酒。
朱二伸手過來,為我整理頭髮,目光深深烙在我皮膚上。
樂隊奏起音樂,他邀我共舞。
大膽地把我擁抱得緊貼他身體,我記得這舞步,極小的時候,母親教過我跳,當她還沒有背夫別戀的時候,母親為這個家帶來無數歡笑與溫暖,她是個出色的女人,這也是父親痛恨她的原因:得到越多,失去越多,愈更不值。
十年前與國維共舞到如今,今日又用上母親傳授的功夫。
最喜歡跳慢舞,一直沒有機會。
國維說過,在公眾場所接吻擁抱皆不妨,最不雅觀就是男女跳慢舞。
今晚不怕,今晚沒有觀眾。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專等我來。
我們跳了很久很久很久,樂隊徹夜演奏?月亮升上的時候,他帶我出園子。
到這個時候,一切已經太遲,後果如何,並不值得計較,當年,母親犧牲了我去追求這樣一點點短暫的歡愉,我並沒有子女,沒有值得擔心之事。
我心內狂喜,若不做些反常動作,無法表達,於是和衣步入泳池,池水將衣裙泛起,招手叫他過來,他先是笑著搖頭,我游至池邊拉他落水,他在岸上捉住我雙臂。
趁勢他擁抱我。
在他的體溫相形之下,池水冰冷,一冷一熱之間,渾身麻痹,沉下水中,把他也一個筋斗帶下來。
這下水聲驚動了侍者,他們輕輕出來張望一下,又悄悄退下,樂隊仍曼妙奏出曲於,我打橫浮在他身上,抬眼看去,星光燦爛。
無論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付出,我同自己說,這之後無論發生什麼,我都願意承擔。
我只知自己是個孤苦寂寞的女人,追求一點點歡樂,不算觸犯天條,是人情之常,值得原諒,可以寬恕的。
濕了水的衣服漸漸墜身,我倆緩緩沒人水中。
樂隊在奏什麼歌?
噫,是「夜來香」。
一個歌女穿著銀光閃閃的衣服款款走出來,對我們視若無睹,唱出這首最最動人的歌曲。
「我愛那夜色清涼,」她唱,「我愛那夜鶯歌唱,……夜來香,我為你思量,夜來香,我為你歌唱……」她要擁抱著夜來香,吻著夜來香……
我快活得笑出聲來,踏著水向她招手。
我大概是醉了。
朱二把我自泳池拉上去,長緞裙濕了水足有十公斤重,我在池邊除下它。
他為我裹上毛巾衣。
天已漸漸露出魚肚白。
做人,從來沒有如今日這麼快樂過。
我沒有回家。
醒來時頭髮還是濕的,浸過氯,摸上去像稻糙,打著呵欠,不理陽光,都要趕出城打理,現在一定要漂亮,漂亮有人欣賞,曇花有人欣賞,夜來香有人欣賞。
打開門,守在外邊的侍者立即說:「朱先生在辦公,陳太太,我替你去叫他。」
我笑出來,還叫我陳太太,這群人不知有否納罕陳姓太太同他們的朱老闆何以這般親密。
「不,」我說,「別打擾他。」
「司機在外頭伺候。」
我搖搖頭,「我自己開車。」
侍者問:「陳太太,你還回來嗎?」
我側側頭,微笑說:「或許來,或許不來。」
公路上的風撲向我面孔,禁不住又一次同自己說:做人,從來沒有這麼快活過。
終於回到家。
國維在飯桌上,抬起頭來,冷冷地發話。
「昨夜在什麼地方?」
以前他從來沒問過。
「又同那班女人打牌?」
我點點頭。
「就是藍莉莉同趙瑪琳她們是吧?」
我又點點頭。
國維咕噥:「莉莉已經出了毛病,又聽人說瑪琳——」
故意打斷他:「藍這個姓真是奇突,怎麼會有人是藍顏色的,你說。」
順手拿起碟子上一塊排骨,咬一口。
國維白我一眼。
我勿去理他,看著手中的肉,「這是什麼,」疑心起來,「這是什麼,嗄?」瞪著國維,像是怕被他毒殺。
女傭連忙趨前,「太太,這是糖醋小排骨。」
我放下心來。
國維啼笑皆非。
過一會兒他說:「去,到房裡看看。」
看什麼?可是那些白色的鮮花都成了精,活轉來了。
我推開房門。
在床中央,擺著一隻絲絨盒子,一看就知裡頭裝著首飾。
盒子款式古色古香,我即時明白,這是鄧三小姐的遺物。
忽然對她產生最大的敬意,這個女人,何等樣的海量,明知陳國維是這樣的一個人,明知東西落到他手中下場一定如此,明知他不會珍惜,明知白白便宜旁的女人,她不介意。
人死燈滅,身外物落於何處,對她這麼豁達包涵大方的人來說,並無分別。
況且她愛他。
我吁出一口氣,陳國維一生有她那樣的知己,不枉此生。
我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條項鍊,晶光燦爛,密密麻麻鑲著眼核大的寶石,許多人終其一生,也賺不回這樣的一件裝飾品。
我沒有取出比劃,只把盒蓋合攏。
這是她的遺物,我不能收取。
國維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不喜歡?」非常詫異。
「不是不喜歡,戴上它,又仿佛對誰不敬重。」
我把盒子放回他手中。
國維又覺得我說對了,訕訕地不自然。
「她會明白的。」他說。
明白人總吃虧。
「隔些時候再說。」
「好吧。」
我替酸痛的脖子按摩。
「別跟她們玩得太瘋。」國維警告我。
鄧三小姐去世後,他有著顯著的改變,幾乎隔夜之間,開始管我頭我腳,為什麼要急著表現男子氣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看著他。
「瑪琳出了毛病。」
自從那日在街頭撞見她之後,這人影蹤全無。
「什麼毛病?」
「老趙要同她離婚。」
我怎麼不曉得?愕然。
「你天天同她們在一起都不知道?」國維疑心。
我連忙把眼睛射向別處。
「瑪琳外頭有了朋友。」國維說得真含蓄。
我悲涼地牽牽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這間屋子容不得歡笑。
怎麼會有這麼多寂寞的女人。
她們從哪裡來,又要回哪裡去。
瑪琳沒有找我談,其實她可以相信我,或者同我一樣,她不願冒險,不願利用友人的耳朵,她也只能找心理醫生輔助。
可憐的瑪琳。
我倒在床上,不知恁地,腮邊的麻熱還持續不退,像是在牙醫處上過藥,手拍上去都不大有知覺,只是燙。
我昏昏沉沉睡去。
最近很不能睡,每次頂多三四小時,隨即驚醒,緊張得嘴巴發酸,又不知因由。
國維終於出去了。
我夢見自己蕩漾在水中,波浪一進一退,身體也跟著擺動,我微笑,我要離開國維。
一定得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