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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沒想到名花如此貌不驚人。
等待小廝作出更多的交代。沒有,異常俊秀的少年微微笑,恭敬地離去。
我著人將花搬到露台樹蔭底下。
心情異常激動。
只有夜間才開放的花,花瓣白裡透紅,香沁夜色,難得一見。
如平常一樣,他沒有留下半隻字,亦無此必要。
國維進來看見,「這是什麼花,好醜。」
我看他一眼,「曇花。」
「啊是,是有這種怪花,晚上才開,那時人人都睡了,誰來看它?恐怕只有你吧,哈哈哈。而且聽說開一兩個小時就謝了,就這樣短暫。」
雖然國維毫不容情,且沒忘記諷刺我,但他卻正確地把花的特色說出來,同時也提醒我,受花者與花,可在晚間為伴。
我深深感動,以手抱胸,說不出話來。
「這樣孩子氣,如何當家?」國維說著走出去。
他在追求我。
他以傳統的、含蓄的、苦心經營的手法震撼我。
他目的已經達到。第五章 整夜我蹲在花旁,至夜完全黑透,一切喧譁告退,霓虹燈熄滅的時候,花苞如著魔般輕輕「卟」的一聲爆裂,雪白的大花瓣卷開,奇異香氣噴上我面孔。
一朵繼一朵,像是一早約好,不一會兒全部開放,我不再寂寞。
把花捧在手中細賞,直至它們緩緩萎靡、沉落、消失,那麼短的燦爛,而且不一定有人在旁欣賞……
我在風露中立至天明。
國維也沒有睡,他在盤算如何接收三小姐的遺產。
兩人各有各的心事,不過還是坐在同一張早餐桌上。
「下午我出去開保險箱,要不要一起來?」
我搖搖頭。
「怎麼,」他詫異,「不感興趣?」
「不是我的東西。」
「你說得對,但是你可以借用。」
我不再說什麼,國維看輕了我,也看輕他自己。
我不覬覦三小姐的財產,沒可能。
女傭把電話拉進來。
我的心「咚」的一聲。
是周博士。
他還要我等,越等得久,越是渴望。
「海湄,你已慡約兩次,又不來通知,沒有事吧。」
「啊沒有沒有,只是忙。」
「今天來不來?」周博士說。
「來。」我說。
「那麼五點見。」
國維看我一眼,「那是誰?」
「周博士。」
他不出聲。
這一點點娛樂他是要給我的。
隔一會兒國維說:「心理輔助相當有用,這一陣你精神較佳,白天也肯起來,酒也喝少了。」
我一呆,「真的?」自己倒沒留意。
「也許因為壓力已經減輕,」國維喃喃說,「她的去世成全了你。」
不不不,完全不是這樣的緣故,完全沒有關係。
我推開面前的杯子。
稍後國維出去辦事,堅持載我一程。
我們兩人坐在車后座,旁人看來,何嘗不是出雙人對。
車子轉了一個彎,本來這種大車最穩,乘客不應受影響,但國維趁勢滑過來,與我坐得比較貼。
真是反常,恐怕他的壓力是真的減輕了。
趁著另一個彎,我把身子讓開,並且固定下來,把皮夾放在兩個身體之間。
國維沒說什麼,他比我先下車。
到達周博士那裡,著實鬆口氣。
把手袋一扔,踢去鞋子,往長沙發上躺。
周博士笑,「當心你的隨身物件。」她沒忘記手袋裡裝什麼。
我只是笑。
她看看地下:「這雙鞋有多高?」
「十公分。」
「怎麼走路。」
我把頭枕在手臂上,「會習慣的,從小做起,沒有難事,久而久之,以為生活就是如此,不想反抗,無力改變,麻木之後,一切無所謂。」
周博士不出聲。
「像你,生來自由,像我,成堆枷鎖。」
「我在聽。」
「母親離家後,父親急著找對象。」
開了頭,不知如何說下去。
我嘆口氣。
周博士說:「不想講不要講。」
我呆著臉,看著天花板。
繼母還沒有成為繼母之前,已不喜歡我,她同我父親說,看到我,活脫脫便像看到我母親,簡直同一個印子印出來那麼相似。
她訴苦,說我一點童真都沒有,就會直著眼朝她瞪。
那時還有這種後母,定要同小孩過不去。一共只兩種做法,小孩選甲,她硬說乙對,小孩選乙,她又咬定甲才正確,有心找碴,小孩永遠無法贏她。
聽上去不像真事,父親打那時開始隨意掌摑我。
隔了許久許久,他去世以後,我才明白所以然。
他並不是要打我,他要打的人是我母親。
我取過手袋,打開一隻金雞心,給周博士看裡面的小照,「這是我母親。」
她接過。
「天,」她說,「與你是同一人。」
我低下頭。
「生命真苦,是不是?」周博士說。
這話應該由我來問。
「然後那件事就發生了。」
「什麼事?」
我張開嘴,仍然說不出。
「那時你多大?」
「十五歲。」
「父親仍然打你?」
「是。」
周博士吁出一口氣。
「他掌摑我的臉,甚至不看著我的臉,我發誓,如果有誰再這樣對我,我會殺死他。」
我握緊拳頭。
周博士為我斟一杯威士忌。
事隔多年,還這樣恨,我悲哀地低下頭,一點兒也沒有忘懷。
我把金雞心收好,「我要走了。」
「最近你比較忙是吧?」
我點點頭。
「心中有衝擊?」周博士試探地問。
「你看得出?」我說。
「不需要很精明觀察人微的人也會看出來。」
但是國維沒看到,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我起身,「我要走了。」
「你說過要到我家來的。」她提醒我。
「我一定會來。」
「當心自己。」
我牽牽嘴角。
下得樓來,我暗暗留意那輛黑色房車,沒有,兩邊路旁是空的。
他在忙什麼,好幾日沒看到他。
徘徊一會兒,不得不離開。到家門,仍然沒有看到那輛車,途中不停凝視倒後鏡,一點蹤跡也無。
真不知他想怎麼樣。
車子經過他的酒店,忍不住慢下來,駛人停車灣。
手是顫抖的,心中暗暗叫:不可以這樣做,不可中他圈套,不可自投羅網。但完全不聽指揮,我把車停下來。
白衣制服的侍役立刻上前來替我拉開車門,稱我為陳太太。
「朱先生不在,」他告訴我,「陳太太請跟我來。」
跟他走,走到什麼地方去?
腿也乾脆不聽使喚,毫無尊嚴地跟著待役一路走去。
走廊是熟悉的,已來過這裡,知道它通向什麼地方。
「陳太太,」侍役說,「請稍候,我立即去聯絡朱先生。」
他推開套房的門。
那一瓶花仍然放在上次的位置。
不,已不是數日前的花,這是他另外囑人插的,人不在也當我在,天天供奉鮮花,我呆住了,心中滋味難以形容。
侍役說:「朱先生每日親自把花拿進來。」
他等我出現。
一切在他意料中。
兩頰連雙耳熱辣辣地燙起來。
侍者替我倒出一杯酒,放在茶几上,恭敬地退出。
我緩緩脫去手套,喝一口酒。
要走現在還來得及。
放下酒杯,拉開房門,走廊悄悄地無一人,匆匆急步走到門口,上車,逃似返回家中,心跳得像是要從喉嚨撲出。
國維還沒有回來。
看樣子我只有自救,他是不會插手的了。
女傭把昨日的花捧出來。
我跳起來,「幹什麼?」
「太太,新鮮的又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