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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整間屋子便是西方人心中神秘東方的縮影,牆壁都照著陰陽五行而建,窗台上掛著寶劍,房門上貼靈符,書架上擱著羅盤……我也是幫凶,不准拉開窗簾,怕聲音,滿屋鋪著厚地毯,氣氛更陰險。

    或許我就要離開這地方了。

    母親有小額財產留給我,用以防身足夠。

    或許我真要離開這裡了。

    在出走之前,我先需要提起勇氣。

    譬如說,打開所有的窗戶。

    我敢嗎?那麼神聖不可侵犯永遠關閉的窗戶。

    又過了足足一日,國維才回來。

    這二十四小時當中,滿以為有很多事會發生。瑪琳,至少瑪琳應當來找我,問我那日馬路上,身邊的男士是什麼人。

    但她消失了,音訊全無,要不震驚過度,不知如何開口,要不就認為現在我已不配同她做朋友,離得越遠越好。

    即使是朱二,也沒有再出現。

    我站在窗前,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什麼。

    朱二是個功心計的人,在我沒料到他會出現的時候,他一次又一次的給我意外,等到我有所盼望,他又冷下來。

    心理上,他已反客為主,現在變得我被動了。

    男女之間,愛管愛,欲管欲,始終如打仗。

    我牽牽嘴角,已經中了他的計,不得不步步為營。

    國維在深夜到達。

    月黑風高,我們家燈火通明,我穿戴整齊地迎出去。

    他勞累到極點,眼袋浮腫,頭髮花白,西裝上全是皺褶,人仿佛比衣服還憔悴。

    他順手把公事包交在我手上,便往沙發倒下。

    傭人立刻遞上香菸毛巾。

    國維的排場是非常老派的,根本不像壯年人,我靜靜看著他,不是不認識他,但也絕不能聯想他是我的丈夫,我不願意。

    他擦完臉,打個呵欠,取過燉盅,喝兩口湯,咳嗽數聲,點起香菸,深深用力吸,煙尖端發出暗紅的火星,他滿意了,精神恢復了,吁出一口氣。

    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發話,他說:「她留給我那麼多,多得以後都不用再工作。」

    我沒有置評。

    不做事做什麼,像我這樣,白天蝸在窩中,晚上出去麻醉自己?

    我自己不工作,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徹底失望。

    這個時候,他抬起頭來,看到我穿戴整齊。

    「要出去?」他問。

    我搖搖頭。

    「那麼好,一起吃飯吧。」

    對於這個邀請,並不覺得興奮。

    不知有多久沒同國維一起吃飯,只覺得尷尬。

    他的心情顯然很好,今夜他感情泛濫,心中一定在懷念往事。

    對他來說,三小姐是往事,我也是往事,於是連帶也眷顧了我。

    我不想與國維吃飯,他一頓飯總有兩個小時可吃,一邊吸香菸,一邊喝濃茶,他所喜歡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我情願自己吃蕃茄雞蛋三文治。

    多年來做著不願意做的事,難免神色怠倦。

    飯桌上國維絮絮說著他與鄧家的——:「她那幾個甥侄簡直當場拉下臉來,立即就生氣。當年祖父分產業,他們還小,沒有份,父母又身體強壯,好不容易得到個機會,誰知……」

    這些話,根本不應在吃飯台子上講。

    他不自覺地笑了,不一定是因為錢,而是那個女子,隔了那些年,明知他負她,還死心塌地。

    這比服一劑補品還好。

    我暗暗嘆口氣。前夜聽到他的電話,還以為當年的陳國維回來了。

    沒有。

    我推開椅子站起來,說聲「早點休息。」

    他一愕,「我還沒有說完呢。」

    「你也累了,改天再說吧。」

    「是關於我同你的事。」

    我轉身,國維不是要同我求婚吧,太滑稽了。

    我沒有心情聽下去。三小姐的寬宏大量益發顯得國維小家敗氣,一生人都靠她成全,連她死了還控制他。

    「海湄。」國維叫住我。

    我沒有應他,站起來回自己房間。

    推開睡房的門,黑沉沉的,一陣花香猛地撲過來,把我整個人籠罩住。

    我衝口而出:「朱二!」

    沒有可能,他怎麼會在這裡。

    但感覺上我已經不是在自己家裡,而是在朱二的酒店,由他陪著我。

    我站在房間中央,沒有開燈,動也不敢動,像是一揚手便會碰到朱二身子似的。

    這是我自己的家呀。

    太厲害了。

    我閉上雙目,降服在花香中。

    過了很久,燈亮起來,是國維,詫異地問:「什麼花,這麼香。」

    我睜開眼睛。

    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見的更大更多更白,這樣的花,只有傳說中巴格爹花園才有。

    我摘下一朵梔子,別在鬢邊。

    只聽得國維說:「你總還是喜歡弄這些花呀蟲呀的。」

    我不出聲,渴望他出去,熄掉燈。

    國維打開長窗,引人新鮮空氣,花香更加濃郁。

    我走到窗前抬頭一望,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國維存心要與我聊天,沒想到他興致好到這樣。

    「下個月就二十七足歲了。」國維說。

    我還不知道他在說誰,唯唯諾諾。

    「有沒有想過要怎麼慶祝?」他問。

    是在說我。

    「啊,沒有。」我如夢初醒。

    這瓶花是幾時送來的?

    一整天我都沒有出去過。

    這隻龐大的水晶瓶子亦不是我家的,這麼說來,他是連瓶帶花一併差人送來的。

    怎麼我不曉得。

    「——我想替你慶祝。」

    我回過神來,忙說:「不要,我不要。」

    「為什麼?」

    「那邊……剛去世,仿佛慶祝什麼似的,你說對不對,別人說什麼不要緊,只是自己也提不起勁。」

    他呆著,仰起頭,像是一言驚醒夢中人。

    「怎麼我沒想到。」他說。

    他更沒想到的是,我會說出這麼得體的話來。

    有什麼好慶祝,哪一日不好吃喝玩樂,何必定要挑自己生下來那一日。自幼不喜集體行動,是故厭倦過年過節,一窩蜂同時做一件事。

    今夜是個美麗的夜,可惜沒有月亮。

    夜值得歌頌,夜風如絲幕罩身般舒適熨帖。

    我靠在長富邊借清風花香,整個人陷入迷幻。

    國維還沒有離開,他還沒有說完。

    「這些年來,委屈你了。」

    我轉過頭去,「國維,時間不早,休息吧。」

    到底是個深謀遠慮的人,「讓我們結婚吧」這句話就在嘴邊,也還忍了下來,他略一遲疑,回房去了。

    早十年八年,我也為「升級」努力過,儘量作成熟狀,一副閨秀模樣,後來厭倦了,名正言順在夜間出動,避開一切見得光的人。

    現在終於有空缺可以補上去,我已完全不嚮往。

    第二天婉轉向女傭盤問。

    「什麼人送花來?」

    「一個穿制服的小廝。說是陳太太訂購的,要擱睡房裡,已經付過錢。」

    「幾點鐘?」

    「昨天傍晚。」

    「怎麼沒通知我?」

    「太太當時在書房正忙。」

    傍晚,他記得我,給我送花來。

    這樣明目張胆,毫無顧忌,入侵我家。

    他人呢,人在哪裡,人敢出現嗎?

    我說:「下次有人送東西來,記得叫我。」

    傭人應了我。

    國維還沒有醒,我在等待他醒以外的事。

    心神遊出去老遠老遠,躺在長沙發上,耳邊都是海濤聲,浪拍在黑色的岩石上,白色的鹽沫噴得一頭一腦,可以舐食。

    但是他沒有再來叫我。

    或許不打算再惹我。我的丈夫已經回來,正式與非正式,也是我的男人。

    傍晚,咳嗽聲隨著國維起來。

    女傭說:「太太,有人送花來。」

    還是花,我不敢相信,忙出去收。

    這次連盤帶花,栽在泥里,花蕾很大很醜,而且垂頭喪氣。

    不必問小廝由誰送來,迅速給了賞錢。

    小廝卻有話傳給我:「這是曇花。」

    曇花。

    原來是它。

    大驚喜了,蹲下數清楚,一共兩盤,每盤有五六個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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