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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老闆賠著笑小心伺候。

    我放下瓷盒,站起來,一語不發離開。

    古董店老闆莫名其妙,「先生,有什麼不妥?」

    他也不回答,隨著我身後。

    我戴著一雙皮手套,一直沒有除下,他十分自然地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沒有掙脫,那像是太自然的事了,但隔著手套,仍可覺得他強大有力的手仿佛永遠不想我掙脫。

    從來沒有人拉著我的手在路上走,從來沒有。

    感覺是這麼新鮮。

    已是下班時分,街上擠滿了人,都是陌生人,他的眼光並沒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天下那麼大,在這一剎那,我只認識他一個人。

    開頭的時候,都是這麼微不足道的吧?

    過馬路的時候,他站住腳,我渴望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歇一會兒。

    在這一刻,我像是找回了失去的一些什麼,時間像是忽然往回走,站在我身邊的是陳國維,那時我年輕,我被需要。

    我仍然控制著自己,脖子酸麻,看著雨中的紅綠燈漸漸隨著水漬化開。

    我躲在他身後,用另一隻手印了印眼睛。

    他總該把名字告訴我吧。

    抑或名字根本不重要。

    至少我也應該問他想把我拖到什麼地方去,但一切的俏皮話都是不必要的,既然自願跟他走,哪怕他把我帶去賣。

    保護自己,我感慨,談何容易。

    雨急了,路人紛紛撐開洋傘。

    他穿著凱斯咪大衣,不怕受濕,我的衣服始終是身外物,但天然鬈髮被雨一淋,黏成一團團,全是螺絲卷。

    終於到了目的地。

    是一家小小的印度茶館,紅頭阿三卷著舌頭前來招呼,認識他。

    他終於放開我的手,我們坐下來。

    我用另一隻手去搓那隻被他握過的手,握太久了,有點麻痹,又怕搓順了血脈,會懷疑剛才是否真的被他拖著走那麼一大程路,於是猶豫著。

    一低頭,發覺鞋上都是泥斑。

    他掏出手絹,替我揩面孔上水珠。

    揩乾之後,忽然把手絹捂在我鼻子上,這動作往往由保姆做出,伺候小孩擤鼻涕,我感動之餘,忍不住笑出來。

    他也笑了。

    這是我第二次看他笑,距離很近,牙齒並不整齊,兩隻犬齒特別尖,再長一些,可以充吸血伯爵。

    大抵吸血蝙蝠幻化的人形都這麼漂亮,所以被害的女人勉為其難地掙扎一下,心甘情願地做了同黨。

    我瑟縮一下。

    印度人鄭重其事地端來兩杯濃茶。

    杯子還未遞上,香氣已經撲鼻。

    我又冷又渴,一喝就半杯。

    一生中沒有飲過這麼香甜馥郁的牛奶紅茶,我捧住杯子,一切像一個夢,憑我自己,怎麼會找到這種扭扭曲曲的地方,喝得到這種味道的茶。

    他像是很高興我欣賞這杯飲料。我再一口喝盡了它。

    精神亢奮起來,仿佛喝下一種神秘的藥劑,這種藥的毒素會在體內繁殖,控制我的情緒。

    但我沒有害怕,有什麼是不用付出代價的呢,凡事都要冒險,結局並不重要,主要是在過程當中,當事人有沒有覺得快活。

    你看,這藥已經開始發揮它的魔力,平時我是不會這麼大膽,但現在我認為即使是一點點的快樂,也值得犧牲許多去爭取。

    我低著頭,已暗暗決定把一切豁出去。

    印度人過來,問他是否會留下吃咖喱,他搖搖頭。

    釋其幽怨的樂聲傳出來,我傻乎乎地呆坐著,忘記身份,忘記年齡,忘記一切。

    我也曾想過,也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過即使是這樣的機會也太難得,委屈得這麼悽愴,我眼角禁不住又濕了。

    我們離開時,天已全黑。

    店鋪雖打烊,燈火仍然通明,雨已停止。

    沒有目的,也無棲身的地方,兩人默默肩並肩散步。

    也許合該如此,迎面而來的,竟是瑪琳與她的另一半。

    對,她的精品店就在這附近。

    我向她微笑點頭,她本來預備交換笑容,突然看到我身邊的人,毫不忌諱地怔住,張大嘴,然後如見了黑死病般匆匆拉著她丈夫離去。

    我聳聳肩。

    多年來我是陳國維的裝飾品,只能裝飾他,不能裝飾別人。

    吃酒打牌跳舞都不妨,可以瘋可以玩,但不可以冷靜地投入。

    我面部表情必然有點過分陶醉,以致一照臉瑪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把我送回家去,我們在大堂前道別。

    檐上有一盞四十瓦的長明燈,以前不大覺得它的存在,今夜它投影下來,剛巧一個圓圈,把我與他環繞著,像舞台上特地打的燈光,標出男女主角。

    站一會兒我按鈴,女傭人來開門,這麼早回來,連她都覺得詫異。

    看著我進去,他轉頭。

    我連忙到客廳撩起一角窗簾,看他上車。

    一切像第一次約會。

    第一次約會我的人,正是陳國維。

    我們去跳舞,到十一點多回來,與朱二不同的是,國維不住地說話,他認為漂亮的女孩子該在十二點敲響之前回家,免得露出原形。

    我進了門,也掀開窗簾看他上車,渴望著有第二、第三,以及無數次的約會。

    我放下厚絲絨帘子。

    梳洗時把一雙手浸入面盆,塗肥皂時發覺忘記脫皮手套,難怪洗半天都覺得木乎乎的,趕緊剝下它。

    這早晚國維已經到了紐約吧?

    鄧三小姐因血壓高治療了數年,突然半身不遂,意識清楚,但已不能說話,之後又失去意識,對呼喚沒有任何反應,經診斷之後,醫生說是腦出血。

    不久便全部靠管子維生,期望腦出血能停止,所有的辦法都用盡,漸漸怪到國維身上,把三小姐的病與我扯上關係。

    我苦笑。

    三小姐都近六十歲了,然而她的親人認為如果沒有我這隻狐狸精作祟,她即時會自病床上躍下,恢復青春活力。

    即使國維日夜守她身邊,她也不會知道,但國維應該做給她親人看。

    半夜,電話鈴響了。

    傭人都假裝沒聽見,但鈴聲持續著。

    這必然是朱二,他要開始說話了,我緊張起來。

    「海湄。」

    是國維。

    「海湄,她死了。」

    我打個寒顫。

    國維的聲音哽咽沙啞,在這一剎那,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一個窮小子靠獎學金硬挺,周末在唐人街當侍役來賺外快。

    國維取到文憑後才發覺它不是世界之匙,一籌莫展的當兒有富家千金前來資助,她風姿猶存,他寂寞孤苦,兩人不顧一切,正式結婚……

    國維在電話中飲泣。

    在這種要緊關頭,他能找得到的人,也不過是我。

    我沉默著。

    「她……沒有迴光返照。」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傷心是應該的,我不能叫他不傷心。

    也不能問他幾時回來,一問他也許永遠不回來了。

    我情願他這個電話打給別人。

    「海湄,她把一切給了我。」

    我沒聽懂,以為他說三小姐一直對他好。

    「她名下所有的產業,現在全歸我所有。」

    這麼慷慨!

    「我真的很難過,沒想到她愛護我到底。」

    我也很感動,三小姐至死不渝。

    「我們之間……前生一定有什麼瓜葛吧?」

    我終於說:「回來再講吧。」

    又隔好一會兒,他才放下電話。

    第二天是個晴天。

    太陽淡淡地,不十分耀眼,女傭一見我出來,還是慌忙地放下帘子。

    我不知道國維幾時回來,但道義上應當在家等他。

    有點黯然,各行各路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想到仍然關心他。

    做不做夫妻是另外一件事,總還關注對方,在一起生活久了,無法把我自他生命中抹掉,完全不留痕跡,我也是,還沒有人發明那樣的橡皮膠。

    然而我已不再愛他。他令我失望。

    廚子知他要回來,已燉下補品。廚房永遠有隻煤氣爐子開著,三朵青蓮色小小火焰,不是燉湯,就是燉藥,發散著奇異的香味。不要掀開來看,嚇死人,有時候是蟲,有時候是獸龜,有時候是一堆烏龜殼,有時候是什麼東西的尾巴。

    在我們家做廚子,也不是簡單的事,男主人或許會煉起丹來,他們得權充助手。

    不是不歇斯底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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