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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周博士沉默地聽。

    「好幾次在夢中,見到自己捧著花去掃墓,明知沒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惻然,給我一杯酒。

    我問:「你猜她有沒有高興過?」

    過很久,周博士才說:「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沒有高興過?」

    「有,國維追求我的時候,把我帶著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來的,其他一切,應有盡有。」

    周博士學我的口氣說:「那也就算了。」

    也沒有名分。

    年輕女孩不在乎名分,沒有名分更覺浪漫。

    也不怕犧牲,犧牲越多越見偉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歡年輕的女孩,青春固然可愛,更可愛的是無知。

    國維一直選擇極之年輕的女友。

    當年我吸引他,自然為著同一原因。

    「陷入沉思里去了?」

    我嘆口氣,「只有在你這裡,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說了句很有深意的話:「希望在我這裡,你還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還很年輕,很多人似你這般年紀尚未離開學堂邁向社會,你怎麼老扮演歷盡滄桑一婦人。」

    我開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春一過難有作為,所以早早打衝鋒,沒想到一切成為茶蘑之後,人家尚未開始。

    但當時那個環境,又不允許我不跟著國維,我已無路可走。

    「你還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會的棟樑兼明燈,她完全光明,與她對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漸漸我們熟稔,無所不談。

    她是個成功的心理學家,毫無疑問,我崇拜她的能力。

    過數日,天氣更涼,心中盤算著,在這種時分,一定沒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歡朱氏酒店外的一彎沙灘。

    我偷偷開車出去。

    將車停在很隱蔽的地方,步下海灘,脫掉外衣,風吹過來,冷得渾身打顫,我深呼吸,風中夾著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過去,躍進滔滔灰藍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膚與之接觸,麻人心脾,幾乎不能動彈。這時不知什麼地方來的意志力,不顧一切,划動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漸漸不覺得冷,我掠一掠濕發,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麼自由,多麼舒暢。

    冬泳確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隨著浪一上一下地拋,願與海花作一體。

    雨漸漸急,天色也開始暗。

    要適可而止。

    剛要往回遊,看到岸邊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來,在水中帶起一條白浪,朝我的方向游過來。

    是異性,渾圓的肩膀,強壯的手臂,每劃一下就前進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趕到我身邊,冒出頭來,用手抹去臉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誰。

    他仍不說話,只凝視我。

    這樣的目光使我渾身沸騰,我潛入水中,他尾隨我。

    不管我游得多遠,他始終亦步亦趨,他並不騷擾我,整個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顯地參予其中,我不能擺脫他。

    至我筋疲力盡,才爬上沙灘,跪下。

    還來不及回頭,他已取過一張極大的毛巾,將我裹住。

    我看著他,他雙手還搭在我肩上,但隨即鬆開,並沒有趁勢把握機會。

    我倒在沙上,只覺快意,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盡情放肆,對著紫藍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沒有看我,坐在一旁,看著卷上來的浪花。

    是,沒有向著我,但目光還是無處不在的籠罩住我。

    我把自己連頭裹在毛巾里,只露出兩隻眼睛,瑟縮著。

    他終於轉過頭來,看到這種情形,笑。

    我也跟著他笑。

    在這一剎那,我沒有覺得自己是殘花敗柳。

    我們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將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這時借著燈光,才發覺毛巾是淺紫色的,鑲著銀邊。

    我把它當莎麗,裹著身子,如穿著夜禮服般優遊地走回車子。

    他再一次維持緘默,沒有挽留。

    我發動車子。

    他看著我離去。

    到家對著暖爐喝酒。

    國維回來。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游泳來?」

    我抬頭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麼也不說。

    「發瘋了。」

    是的,是瘋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面孔,還是火燙的。

    國維並不是笨人,他應當看得出來。不,他不是看不出來,他根本不要看。

    「國維,」我說,「看著我。」

    他警惕,「你又來了。」

    「請看著我。」這是最後的請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說。

    這次我不生氣,只深深嘆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們之間築起冰牆。

    「幫幫忙好不好?你沒看到我的頭髮又白掉?公司快垮下來了。」

    「我們幾時移民,」我懇求,「不是說帶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麼?拿了護照也得吃呀,不會成仙的。」

    「一樣可做事,你有那邊的執照。」

    「誰來找我?你長大好不好?你在外國吃了官司會不會找個印度人替你辯護?」

    我頹然。

    「我們應該有點節蓄,國維……」我說。

    「別說了,」他擺擺手,「清茶淡飯是不是,躲在小鎮看電視是不是,你若喜歡,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後再說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並沒有太大的失望,對於他的反覆,早已成習慣。

    鎮靜地問:「可是因為她的病起了變化?」

    他轉過頭來嚴厲地說:「那邊的事,與你無關。」

    「可是不行了?」我沒有放棄。

    「叫你不要問。」

    「我有權知道,聽說她已要儀器幫助呼吸——」

    他打斷我,「住嘴。」

    我看牢他,說下去:「城裡每個人都知她情況危殆——」

    他取過外套,往大門走去,開門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趕走。

    他可以向我傾訴,真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肯與我說話,我再不是十年前那個小娃娃,我苦澀地想,我已經長大,我懂得他的苦處,我只想得到一個機會:我聽他傾訴,他也聽我傾訴。

    我把臉埋在手心內。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強壯了,把它丟在泥淖里還是「啪啪」地跳動,淌著血,等候機會。

    實際上事情早已結束,為什麼不去尋找新的開始?

    第二天,瑪琳來找我。

    她說:「你可是把多年來壞習慣轉過來了?」

    我掩飾,「這幾日,白天也像夜裡。」

    「這倒是真的,多麼像英國,天天下雨。」

    「有沒有人聽說關於藍莉莉?」我想起來。

    「有,她入了籍,不回來了。」

    「她的孩子……怎麼樣?」

    「被送去寄宿,她已十三歲,也不算是孩子,此刻十多歲都有男朋友了。」

    我微笑,「我同國維在一起時也只十多歲。」

    瑪琳問:「他有沒有打算同你結婚?」

    「去問他呀,你去問他。」

    瑪琳悻悻地說:「多年來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同你做朋友確沒癮君。」

    我嘆息,「你想知道什麼呢?」

    「不是探聽你的私隱,但你總不肯落實地回答我。」她仍然不悅。

    我倒過來問她:「那邊三小姐怎麼樣?」

    「不行了,早就不行了,一個月幾十萬美金吊命費,照說陳國維應當趕了去才是。」

    昨日我看見女傭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當妻子,我們也一直把你當陳太太。」

    「從來沒有嫌過我?」我微笑。

    「從來沒有。」

    「我相信你。」

    「他那財宏勢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發中不出聲。

    怪是不怪,恐怕以後派彩的時候,陳國維會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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