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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我是本酒店的公關助理,朱先生是我老闆這裡的董事長。」

    「原來如此。朱先生查註冊部,才知道陳太太住了進來。」她仍然滿臉笑容。

    我捧著花躊躇,緩緩把籃子放茶几上。

    那位小姐似有無窮無盡的耐心,出來做事,真不容易,什麼是分內,什麼是分外,根本沒有界限,討口飯吃,至要緊聽老闆的命令。

    不禁心酸起來,我的委屈,又何止這一點。

    那個女孩試探地問:「我怎麼回復朱先生?」

    「你同他說,給我二十分鐘。」

    她鬆口氣,我一答應,她得個彩,可以去復命。

    籃中花令整間房間充滿香氣,我打開浴室門自頂至踵洗一遍。十年沒約會過異性了,約會是古老的情調,漸漸不再流行。

    現在要接觸異性,最方便是到跳舞場去,一個人進去,兩個人離開,同誰有什麼關係。

    約會,累贅而不切實際,勞神傷財,不過這也不算約會,他不過想再一次表示歉意。

    昨日的衣服皺得像核桃殼裡取出,我只得喚人將它拿去熨。

    又沒有化妝品,我一籌莫展坐在沙發上發愁。

    剛在煩惱,女侍捧著盒子進來,軟紙里是一套午間裙子,灰紫色。

    我取出抖松,裙子撒開來。

    即使親自出去挑,也不會買到更好的。

    這就不是道歉這麼簡單了。

    我呆一會兒,穿上裙子,剛好合身,去拉開窗簾,發覺天在下微雨,一玻璃的珠光。

    侍役在門外等。

    我握著手袋,由他領我下去。

    這間旅舍一向是情侶的好去處。

    旅舍每處布置都富氣氛,每轉到一角,都有人向我鞠躬,然後急步向前報告。

    在旁人眼中看來,一定是誇張而滑稽的吧,但我不是旁人,我很感動,良久沒有這樣被重視,這種排場使我跨出去的每一步都矜持起來,而我還不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無知少女。

    耳邊響起瑪琳的嘆息,「這種老土的事要是做起來,還挺管用。」

    我為自己難過,一定是很寂寞了,不然不會沉醉起來,我一半清醒地為自己傷悲。

    他老遠看見我便站起來。

    我沒有說話。

    事情比他想像中容易,抑或同他想像中一樣?

    他也沒說話。

    目光非常炙熱,找對象燃燒,我正在盡情自憐,如冰水般撲滅這兩股火。

    太早了,白天的思維不能集中,我有點恍惚。

    侍者將威士忌加冰放我面前。

    他有什麼意圖,他知道多少?

    經過昨夜那一幕,再胡塗的人也知道國維與我之間有不可彌補的裂痕。

    他想怎麼樣,是很明顯的事,不必周博士來分析。

    我嘆口氣,喝完酒,站起來離去。

    他沒有叫住我,可能不記得我的名字,可能同情我,認為應當給我更多的時間考慮。

    侍役同我說:「陳太太,你的房間換過了。」

    我抬起頭,「不必,我這就走。」

    「朱先生吩咐的。」

    他給我一間套房,可以看見海,露台的長窗敞開著,沙灘上尚有外籍年青男女在嬉笑追逐,並不怕冷,也不怕細雨。

    幾時我也跳進浪里,一直游出去游出去。

    天與水都是灰色的,海鷗點點白,欠缺明媚,多一份氣質,不大像東南亞的海灘。

    他給我這樣一間房間,是要我留下來。

    轉身,看到衣櫃,更是一怔,粉紅色絲墊衣-上掛滿今季的衣裳,下一層放著皮鞋與手袋,抽屜里是內衣襪子。

    我走入浴間,絲袍搭在椅子上,拖鞋放在梳妝檯前,一切都準備好了。

    噫,陳宅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這裡有人把我當公主一般看待。

    從一雙手轉到另一雙手,一些女人過了一生。

    那籃花擱在會客室中央,繼續發散香氣。

    我靠在露台的長富門框上,納罕今晚是否會有月亮,但今日的白晝不討人嫌。

    我換上自己的舊衣,輕輕帶上門離去。

    侍役守在門口,一見我,立刻去通風。

    我走到門口,朱二已迎出來。

    我客觀地打量他,真不愧是個英俊的男人,面孔線條硬朗,高大、強壯,修飾得十分漂亮,義大利西裝、薄底平鞋。

    他是如今少數漂亮的男性化的男人,也許是先入為主,他總給我一種略為不正派的感覺。

    他沒說什麼,只是送我到停車灣。說送,也不正確,他墮後許多,約有數十步之遙。

    但我可以覺察到他的目光緊緊追隨我。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維持沉默。

    侍者侍候我上車。

    他站在那裡不動,車子駛出去許久,在倒後鏡里,還看到越縮越小的他,站在噴水池前。

    車子拐彎,他才不見。

    我略感震盪。

    有一種乖巧的孩子,從不討大人的厭,有什麼要求,總以目光暗示,靜靜站一角等待,這種原始的態度常常無往不利,想不到一個成年男人亦懂得這個秘訣。

    家變得空洞簡陋,沒有什麼值得留戀。

    國維已經出去,女傭在收拾他的房間。

    書桌上多一大疊書,我看了數眼,什麼易經淺釋,天象凶吉。

    國維就差沒有組團出發去尋求長生不老之藥。快了。

    雨還在下。

    氣溫陡然下降,嬌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縮狀,如有名貴皮裘,也可搭肩上。

    但我忽然想游泳。

    我學會游泳,不過是早兩年的事,不是忽然致力運動,而是怕遇溺。

    周博士說得對,我的恐懼實在太多。

    她說過一個故事給我聽。

    「一個僕人,到巴格達的市場去趁墟,在那裡,看見死神朝他裝鬼臉,他嚇得魂不附體,趕返家中,求主人賜他一匹馬,往麥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著僕人向麥加飛馳,實在不服氣,親身到市場去,見到死神,問他:『你為何嚇唬我的僕人?』」

    「死神回答:『我沒有唬嚇他,我只是作了個詫異的反應——他怎麼會在巴格達出現?因為今夜,他與我在麥加有約。』」

    聽得我寒毛全部豎起來。

    連忙問:「這個故事寓意何在?」

    周博士微笑,「躲不過的。」

    我泄氣。

    「豁達一點,」她說,「有時候弄巧反拙。」

    我不響,手臂枕在頭下。

    「你老給我一種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覺。」

    我朝她笑一笑。

    「最近在練習白天活動?」

    我點點頭。

    「這是好現象。」她說,「童年時的不快,也最好忘記它。」

    如果能夠忘記,就不會在噩夢中看見母親。

    「你願意申訴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問。

    「我這個人沒有好奇心,你說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欽佩。

    朱二也是個不問不講的人。

    我忽然紅了臉。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來,別轉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說。

    「不。她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輾轉得到消息。」

    殘忍的嬸嬸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留神地盯著我表情,告訴我:「你媽死了,死在外國,那男人拋棄她,聽說她是吃了藥死的。」

    她們恨她,也連帶恨她的女兒,沒有幾個成年人,會得顧住兒童弱小的心靈。

    我再小也知道這些大人的意圖。只是淡淡地。

    她們詫異,又說:「這孩子,倒是真像她母親,全無親情,只有自己,沒有別人,聽見媽死了,一滴眼淚也沒流。」

    連帶我也恨母親,因為她不爭氣,連累我折墮,抬不起頭來。

    在心底下,很深很深的一角,嬸母們妒忌母親有私奔的機會。到底是難得的,有男人肯誘她走,結局如何,已不重要。總比她們好,叔伯一直把妻子當舊家私,任由發霉變型,他們用不著,由得她們丟在那裡隨歲月黯淡,旁的男人自然更不會去看她們。

    印象中,嬸妹們身上都發散著一股怪味,照說也全是不用進廚房的少奶奶,但是頭髮氣味像揩台布。

    而母親的頭髮,我記得,總發散清香。

    母親死了,父親的氣略平,把我自外婆家領回去,輪到我看後母的面色。

    「外婆也不喜歡我。」我同周博士說。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知她是否聽得懂。

    我說下去:「老人十分要面子,生了不爭氣的女兒,覺得丟人,念佛的人不一定有同情心,她怕女兒墮落變壞女人,倒不是為了怕女兒吃苦,而是怕自身無顏見親友,」我苦笑,「每個人的出發點都是為自己。母親是個得不到母愛的苦孩子,她的女兒也同一命運,有時真不忍怪她,她未曾得到過的東西,如何轉讓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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