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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她拉我去吃飯。
飯桌上我說:「人類花太多的時間吃飯,吃完又吃,吃完又吃,真是荒謬。」
周博士但笑不語。我叫了酒。
她說:「手槍是危險武器。」
「學習怎樣用它便不怕。」
「在什麼情形下你起了擁有手槍的念頭?」
「兩年前我們進行移民,我同自己說,到北美那種暴戾的地方定居,身邊沒有一把手槍,一點保障也沒有。」
「你的恐懼眾多。」
「是的。」
「不要談這個了,免得胃口不佳。」
然而我吃不下什麼。
周博士優遊自在地享受食物。
我細細打量她,說她長得很美呢,並不見得,但是她叫人舒服,身上沒有一個稜角,無論衣著打扮態度都恰到好處,約四十歲左右,嘴角有點松,額上有抬頭紋,她都沒有去故意掩飾,看上去反而大方。
「你一直沒有結婚?」我問。
「沒有。」
「不試一試?」
她笑,「小姐,砒霜不能隨意試。」
「有那麼壞嗎,不至於吧?」
「由你告訴我才是,你有經驗。」
我說:「它適合一些人。」
「是,要不是混沌未開的人,要不就是爐火純青的人,我自問兩者都不是。」
我說:「但在要緊關頭,只有他會救我。」
「是嗎?」周博士揚起一條眉毛。
「他救過我。」我有信心。
「那麼你還是幸運的。」
我召侍者結帳,領班過來說:「小姐,已經付過了。」
「誰付的?」
「那邊那位先生。」
你不會相信,坐在那邊的,又是朱某。
我同領班說:「我自己付帳,你去把單子拿來。」
他只得去了。
周博士詫異,「這輩子沒有人同我搶過單子。」
我心想:自然,博士,因為這輩子亦沒有人誤會你是jì女。
領班過來說:「小姐,朱先生說,請你給他一個面子。」
我說:「你同他說,中午已經給過他面子。別再-嗦,我叫你把單子拿來。」
領班似極端為難,我放下一張大鈔,「來,博士,別去理他,我們走吧。」
她笑笑,「長得漂亮,的確不同凡響。」
我苦笑。
「你的手袋。」她提醒我。
在飯店門口,我們道別。
像瑪琳一樣,周博士極端不放心我。
「許多詭秘罪惡不能解釋的事都在夜晚發生,你要當心自己。」
我不響。一無所有的人何用過分小心。
「我是你的朋友。」她說。
我點點頭。
她上車離去。
有人站在我背後,我有第六感,寒毛忽然豎起來。
轉頭看。
那人向我點點頭。
是朱二。
狹路相逢,也不能表現得太小家子氣。
他開口:「對不起,朱某有眼不識泰山。」
「大家是朋友,一場誤會,算了,你總不能一直替我付飯帳。」
他又向我欠欠身,「沒想到那麼巧、陳太太。」
我微笑,「你也不必稱我陳太太,誰都知道,陳夫人是本市鄧家的三小姐。」
他一怔,有點難堪,作不了聲,僵在那裡。
隔了很久,他說:「在外頭,大家知道的陳太太,也就是你。」
我不作反應。
「我替你叫車。」
「不必了。」
「允我送你一程。」
他非常堅決,開頭我不明所以然,後來會意,便告訴他:「我沒有醉。」第三章 一部黑色大房車駛過來,他拉開車門,請我進去。
在他眼中,我已酩酊。
他一定在想,這個女人,每次見她,都醉醺醺。
我只得上車,同他說:「我並不是回家。」
有點得意,笑嘻嘻地看著他,等於說:閣下不是要管閒事嗎,管出麻煩來了,看你怎麼安置我。
他似尊重陳國維,我可以放心。
他囑司機往陳宅駛去,半路上,我嘆口氣,放下這個遊戲。
可惜我只是姨太太,否則真可以借酒裝瘋鬧一場,現在倒怕他笑我活脫脫貼切身份。
我說:「請往統一會所。」
他鎮靜地說:「統一打烊了。」
「這麼晚了嗎?」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
我想客套幾句,舌頭大起來,不聽使喚。
「那麼請往落陽路,公寓在裝修。」
朱二立刻囑司機改道。
我說:「朱先生改天到舍下來吃頓便飯。」
他頷首。
一直把我送到門口。
意料之外的是,開門迎出來的是國維。
「國維,」我踉蹌地走過去,心裡無限歡喜。
他冷冷扶住我。
我站住,看到他厭惡的眼神。
也許真醉了,也許忍無可忍,忽然之間,眼淚當著外人的面,籟籟落下來。
他把我的頭撥向一邊,按在他肩膀上,不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同朱二寒暄。
客人知趣地離去。
人一走,他就把我推開。
我瞞珊地追過去,「國維——」
「你怎麼搭上他的?」
我怔怔看著他,「人家在路上碰到我,送我一程。」
「你看你那樣子,成日就是灌黃湯!」
我坐下來,「我不喝好不好?」
「這是你自己的事。」
他走開。
我追上去,「國維,你是不是要我走?」
他抬起頭,「你要走?我叫人來替你開門。」
我僵在那裡。
他轉身回房,大力關上門。
我總是說得太多。
像言情戲中愚昧的女角,在街上碰見丈夫挽著女友的手,還追上去問:你不愛我了嗎,你不愛我了嗎?
既然到這種地步,實在下不了台,不能收拾,只得開門走。
我輕輕掩門,並不想驚動他,雖然即使聽見聲響,他也不會追出來。
到附近的酒店開了房間,倦極而睡。
一整夜做夢,是什麼人?冷笑地問我:你怎麼回去?出來容易,回去難,你怎麼樣回去?
在夢中我努力與那人爭辯,他背光,我看不清他的樣子,記得自己一直說: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聲嘶力竭地喊出來……
許久沒有在晚上睡覺,難怪不習慣。
醒來時一身大汗,夢裡記憶猶新,衝口而出,「為什麼回不去?根本沒人知道我出來過!」
誰?誰是質問我的人?
他的輪廓那麼熟,我打一個冷戰,會不會是母親?
她在各式各樣的噩夢中以強者的姿態出現,我永遠是被害人,不得翻身。
為什麼?
必須要見周博士,在她那裡尋找答案。
來聽電話的是她本人。「今日時間都約滿了,除非是午飯,你恐怕不願意。」
「晚飯呢?」
「也約好朋友。」
「那隻好改天。」
「不能在電話說嗎?」她很想幫我。
「不」
「那麼明天見。」
「好的。」我非常惆悵。
有人敲門。
女侍捧人一大籃白色的花。
花籃直徑約有一公尺,把女侍身體遮去一大半,香氣撲鼻,任何女人都會為之吸引,籃里插著板子、劍蘭、玫瑰、茉莉、百合、鈴蘭、蝴蝶蘭。夜來香……密密麻麻,深深淺淺半透明的各式大小花瓣使我伸手接過,把面孔埋在裡面。
我問女侍:「誰送來的?」聲音很久沒有這樣溫柔過。
「是朱先生。」
我呆住,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連我自己都不曉得這裡正確的地址,只知道這間郊外小旅舍布置優雅,風景恰人,許多人特地開車來喝咖啡,因為近我家別墅,我來過一兩次,昨夜才摸得到地方。
接著又有人敲門,打扮明艷的少女一臉美麗的笑容:「陳太太起來了嗎,朱先生叫我來問一聲,陳太太可否賞臉同他喝一杯咖啡。」
我真的摸不著頭腦。
「告訴我,小姐,你是誰,朱先生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