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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不不不。」

    「試試新,戴副墨鏡,看看白天,我來接你。」

    「不了。」

    「聽我的,情緒不好,切忌獨個兒悶家中。」她說,「半小時後我到你家。」

    這樣的照拂誠屬難得。懂得做人的人,斷不會時時麻煩別人,一年一度已經過分。

    瑪琳到達時,我還賴在貴妃榻上。

    「我不知穿什麼好。」

    「身上這套就很好。」

    但她看到我天然臉色還是駭然,心底一定在想:如何會這麼蒼白這麼死氣沉沉?

    她俯下身子說:「你要當心自己,以後的日子還長著,陳國維比你大二十歲,不是咒他,他總也會比你早一步走,你要有個打算。」

    瑪琳忽然說到那麼大的題目去,我難以招架。

    我頹然往臉上厚厚撲粉,粉籟籟掉下來,落在梳妝檯上,即時淪為灰塵。

    「你也要改一改了,天天晚上做賊似的滿城遊走,白天又睡不好,幹嘛?」她好心數落我。

    我不為所動,放下粉撲,「我不想出去,我想睡。」

    瑪琳硬拉我起來,「沒有這種事,你敢耍我,把我叫來又遣我回去。」

    我只得同她走。

    一路上已經後悔得吐血,用手捧著頭,睜不開雙眼。

    瑪琳嘆口氣,「真像只蝙蝠鬼。」

    步入飯店,我儘量控制自己,不想出醜,連盡兩杯血腥瑪麗,胃部安穩下來。

    瑪琳也不欲再強我所難,自顧自吃,不來理我。

    隔壁座位上的兩個女郎打扮摩登,是領薪水養活自己的新女性,正在絮絮交談。

    精彩的對白鑽入我耳朵。

    一個說:「無論如何,賣藝不賣身,何必呢,扮得似jì,做得似狗,更賤多三分。」

    另一個說:「半露胸前兩團肉,完全要另議,不能附送。」

    「這種年紀還有肉?難得難得,我只剩兩層皮了。」

    吃驚的我忍不住回頭看去。

    因為張著嘴,一副訝異,太露痕跡,她們其中一位向我眨眨眼,嚇得我連忙低下頭。

    瑪琳笑我:「少見多怪。」

    我喝悶酒。

    「比這更豪放的還有呢,有時出來散心,順道開開眼界。」

    我不出聲。

    「你以為我不悶?」她說出心事,「我有孩子,不能放到你這麼盡。」

    三杯下肚,手不再顫抖。

    我心底里想,教我改過自新同啥人學習呢,誰是模範生?還不是各有各的苦處。

    「到我的店來看看,生意不錯。」

    我召侍者付帳。

    僕役說:「付過了,那邊朱先生要了帳單去。」

    我以為是瑪琳的朋友。

    她卻說:「現在還有這樣闊氣的人,誰?」

    我轉頭過去,看到昨夜邂逅的賭場老闆朱二。

    原來是他。

    我回過頭來:「有什麼稀奇,沒見你之前,我也不信你會聲聲勸人為善。」

    「你的追求者?」

    「才不,是陳國維的朋友。」

    「幸運的你。」

    「我實在撐不住了。」

    「我送你回去,」瑪琳搖頭,「不明事理的人,會以為你有毒癖。」

    我苦笑。

    走過朱某的台子,我朝他點點頭。

    一路上瑪琳斷斷續續地勸我,叫我找點事做,消磨時間,可免流離浪蕩。

    似她這般開個店?極之麻煩的,打開大門,進進出出全算客人,得罪不得,不知多少像我這種沒事做的女人,天天輪流到時裝店逛,聊天試衣裳打電話,把人家做生意的地方當辦公室,饒你客似雲來,月底算起帳,距離盈餘尚有一大截,當然也有成功的例子,但斷然不是瑪琳同我。

    瑪琳不過想找一個地方落腳,打些小本,賣起精品來,漸漸也疲了,貨色十分普通,何精之有。

    惜國維從來不鼓勵我做事。

    瑪琳說:「到府上看看如何?」

    「有什麼好看。」

    「拆過兩次了,我倒好奇,想知道陳國維還能弄出什麼花樣來。」

    我不出聲。

    「陳國維這麼有生活情趣,照說做他太太不是太難。」

    外人不知道,他的情趣,全屬他自己,他的妻子無插足餘地。

    瑪琳有心不讓我回家向黑甜鄉報到,車子彎彎曲曲兜圈子。

    我半迷糊地把頭枕在車墊上,不想與她爭執,忽然想起,日行一善的會不會是我,瑪琳心中可能極之不快,所以推搪著不肯回家。

    我對她的家庭狀況不甚了了,印象中她出身良好,受過上等教育,有兒有女,情況是很過得去的。

    秋陽畢竟已淡,瑪琳載我兜了一陣風,再無藉口,只得送我回郊外。

    回到自己地盤,傭人識趣地拉上帘子,我略為進食,精神迴光返照,倒是比方才好。

    瑪琳四周圍打量,嘆口氣,「真有你的,」她說,「弄得這麼有情調。」

    男主人還是不肯回來。

    一點道理都沒有,我又不是年老色衰。

    瑪琳說:「都說老夫少妻是最幸福,看樣子不錯,可惜有些老夫把少妻寵得飛揚跋扈,生人匆近,你倒是不會。」

    見她話題越來越私隱,我看看鐘,「你瞧,即使不睡覺,時間也是要過的,我要出去見周博士了。」

    她不得不站起告辭。

    我同她說:「咱們共勉之。」

    到周博士那裡,倒在她那張月白緞子的榻上,就睡熟了。

    一句話也沒說過。

    醒來的時候一片靜寂,遙遠的牆角點著一盞小小腳燈,我仍在周博士的地方。

    口渴,「有人嗎?」

    女秘書走進來,「陳太太,我們已經打烊。」

    「周博士呢?」

    「早兩小時已經下班。」

    「什麼時候了。」

    「七點。」

    「拖累你不得休息,不好意思。」

    塞給她鈔票,不肯收。

    撥電話回家。先生回來過嗎?沒有。一直沒見過他人?沒有。

    我踟躅著離開。

    平時他不回來,我並無內疚。這次好像是由我而起,放不下心。

    辦公大樓的走廊無窮無盡的長。客人電梯已經停止操作,我得走到盡頭去乘搭載貨梯。身後跟著一個男人。

    我已十分警惕,略一猶疑,決定打回頭找個伴,同秘書小姐一起走。

    已經太遲了。

    我一轉頭,就看到他手上閃亮的尖刀。

    刀刃不過二十公分左右,是一把水果刀,擺在水晶玻璃的盆子旁,是完全沒有惡意的,握在人類的手中,立刻變成攻擊性武器,醜陋的並不是刀。

    他逼近,我退後,背後是一個死角。

    「把首飾脫下,手袋給我。」

    使我憤怒的是聲音中貓戲老鼠的意味,是完全不必的殘忍。

    我把手袋緩緩轉到胸前,打開,自裡面取出手槍,指牢他。

    他呆住了,一時不知是真是假,突然變色,退後一步,瞪著到嘴的肥羊,又捨不得跑,醜惡萬分。

    我對他說:「你或許不認得它,這是德國莉莉柏4.25毫米口逕自動手槍,裡面有六發子彈,你若不在一分鐘內消失在我眼前,身上多一個透明窟窿,可別怨人。」

    他還在猶疑,我揚起槍管,向他瞄準。

    他見情形不對,慌忙掉下尖刀,拔腿往後便跑,向迎面而來的一個女孩子撞過去,把她推在牆邊,才一陣煙似消失無蹤。

    那女孩子正是周博士的秘書,嚇得三魂不見七魄,望到地上的刀,又見我手中握著槍,一時不知是踏進警匪片,還是警匪片找上了她,驚駭過度,身子發軟靠牆滑下。

    她昏厥了。

    我把她拖返辦公室,真重,年輕女孩子肌肉實疊疊,-不進去。

    只得把周博士叫來,將女孩子送回家。

    她不勝訝異,問我:「你還有多少秘密?」

    「秘密,什麼秘密?」

    「不是每個人都在手袋裡放一把槍。」

    「槍是合法的,有執照。」

    「你為什麼帶槍?」周博士實在忍不住。

    「因為會有今夜這樣的事。」

    她氣餒,「但是帶手槍!它一直在手袋中?」

    「當然,不帶它何必備它。」

    「你學過射擊?」

    「百步穿楊。」

    「我不相信!」

    我拍拍手袋,「它是女子最好的朋友。」

    「來,找個地方歇腳,你一定要告訴我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的客人雖多,從來沒有像你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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