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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28 作者: 亦舒
「噫,什麼病?」
「我不知道,家裡完全沒有人提到她,真是一項藝術,十二年了,沒有人漏過口風,誰也不知她的下落。」
「她確實已經去世?」
「這是真的,她是真的死了,親友那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樣是裝不出來的。」
周博士輕笑。
她當然沒聽懂。
我解釋:「家母十年前與人私奔,但她並沒有找到永恆的快樂,她於兩年後鬱鬱而終。」
周博士像是不常聽到這種故事,聳然動容。
她是一個鎮靜文雅的學者,給人一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印象,我對她的反應有點意外。
也許多年來我把這個不平凡的故事在心中重複太多次,以致一點新鮮感都沒有,一旦開口說出來,似家常話。
「沒有人告訴你她患什麼病?」
「誰敢提?」
「你長得可像令堂?」
她完全知道該問什麼問題。我微笑,「很不幸,十分像。」
「你父親對你怎麼樣?」
「他憎恨我。」
「當年你幾歲?」周博士說。
「十四。」我說。
「童年不好過?」
「糟透了,」我說,「這仍然不是我上你這兒來的原因,最壞的已經過去。」
「已經過去?」她凝視我。
我咧嘴,「啊是,還有那個夢。」
「你沒有去找出前因後果?」
「沒有,沒有興趣。他們老一派的人,事事講面子,無論什麼,都做得不漂亮。」
「你幾歲結的婚?」
周博士對我發生莫大的興趣。
我看看腕錶,很遺憾地說:「時間到了,下次,下次說給你聽。」
她笑,放我走。
舒服多了,有話說出來就舒服。
屋子裡如戰場。
四面牆全部搬過位置,這裡加一點,那裡減一點,內隴間隔來個乾坤大挪移。
每次裝修都是因為風水有問題,生意不再像從前那麼興旺,他漸漸迷信,但凡江湖術士都稱老師:鐵算盤,紫微數,起卦的盲公,摸骨的異人,幾乎走步路都要請教老師……
我覺得國維老了。
老得失去信心,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得要向縹緲的超自然借力。
十年的婚姻,兩個人都不能再像昔日般神采飛揚,兩人距離越拉越遠。
他已有許久沒有回來晚飯,有很長的日子,他表示勞累,不願意說話,「有什麼事,明天打電話到我公司說」是他口頭禪。
每次占卦算命,他都要與我同行。坦白地說,我怕,不肯去,他的老師大部分都髒相,留著長指甲,穿油膩的唐裝,坐在陰暗的公寓裡會客。國維平時最講究環境,可是一與他的未來天機有關,什麼也不計較,專與看上去像傅滿洲的人打交道。
也有些穿西裝、講究的老師,紅光滿面,油腔滑調,肯在大酒店咖啡店指點迷津,國維一樣趨之若騖,一坐好幾個鐘頭。
我覺得不耐煩,能夠不去就不去。
後來聽說他帶了別的女子去。
無論什麼樣的事,你不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所以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
我們各有各的朋友。
有時候在家中碰頭,當著朋友的面,他會說:「海湄是愛我的,毫無疑問。」
我們關係一度非常緊張,曾經想分開,兩年前他決定移民,一連串的措施使我不得不相信他有誠意,能賣的都賣了,人頻頻過去投資設公司,在那邊也置了業,把我帶過去住三個月落籍。
但不知恁地,忽地又找人來看風水拆房子。
該不該問他為什麼?怕一開口又引出一次大攤牌,於是推著,日復一日,假裝忙,沒有機會坐下來好好談,他白天黑夜都出勤,我則專門守著太陽落山後的辰光。
我與他都已走過了山之峰,還能到什麼地方去呢,包涵包涵吧。
清晨返家,開篷車停在輛趕集的貨車邊,一車斗的雞鴨,靜靜地蹲籠內,圓圓的眼珠子瞪著靜寂的街道與魚肚白的天空。
是往屠宰場去吧?它們並不吵鬧,在交通燈前,我看著它們,它們看著我。
我們之間不曉得有什麼非常相似,我沒敢再想下去。
貨車司機是一個小伙子,幾乎沒有穿衣服,赤著膊,赤著腳,一條短短的球褲,渾身曬得古銅色,脖子上系一條紅繩,繩結上一塊廉價的玉墜。
國維也愛在褲腰上掛各式各樣的玉器,有些貴得不得了,他告訴我死人嘴裡含過的蟬尤其珍貴……看上去都不如這個貨車司機自然。
他也看到了我,並沒有似一些輕浮浪子般擠起眉弄起眼來,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地看向左方,舉起圓實的手臂,露出腋下濃稠的毛。
這時綠燈亮了,我們開動車子,各奔前途。
那樣的年輕人從前是不會吸引我的。
他們只不過是原始小動物。
現在我不這麼想了,原始往往有種純樸天然美,也許是國維近年來服用各式補品的種類太多太離奇,使我覺得年輕真是好。
什麼樣的東西浸酒都能忍受,一瓶瓶泡著,當仙露似每夜喝一小杯,直到今日,他給我看一瓶酒,裡面竟浮著一大群剛出生小老鼠的屍體。
我當時覺得血不上頭,噁心,站起時打翻茶几上的水晶花瓶。
打那日起,我在書房另搭睡鋪。
由他與他的藥酒瓶睡。
之後他又托做婦產科的醫生去找紫河車。
堂堂早年劍橋大學的大律師就快變為采陰補陽的茅山道士。
人家醫生同他說,醫院不做這種事,叫他另覓途徑。
我坐在一旁,真是心灰意冷,覺得難為情,抬不起頭來,由得他鬧個滿天神佛。
瑪琳一次偷偷問我:「陳國維是不是不行了?人家說他早年玩得實在太厲害,現在拼命找補品。」
這樣猥瑣的對白自我閨中膩友說出,有潔癖的我即時決定冷卻這段友誼。
我當下說:「我的話你未必相信,這樣吧,今夜我替你約他出來,你親身試試。」
瑪琳沒想到我有膽討她便宜,啐了我一臉唾沫星子。
在周博士處,一邊喝威士忌,一邊嘆息。
我說:「跟他的時候,才十六歲,童妻,婚後還長高了三公分。」
「陳先生什麼年紀?」
「他當年三十六,非常非常的英俊。」
「在一起十年?」周博士說。
「快十一年了。」我說。
周博士說:「他現在正當盛年。」
我微笑,「外表不差,他的生活習慣同嗜好卻像是八十歲的老太公。」
「當年是家長安排的好事?」
「不,我自己愛上他的。」
「一個十六歲的女童怎麼會結識中年大律師?」
我放下酒杯。
「他為我辯護。」
周博士又一次露出訝異的神色。
她臉色凝重,小心地處理這個關口。
她問:「要不要添多些威士忌?」
「不要了。」
她待我說下去。
「周博士,我把到這兒來視為一種享受,可惜時間方面太不理想,真怕起不了床,漸漸成為一種負擔,可否設法方便我?」
她溫柔地問:「你想怎麼樣?」
「讓我晚上來,每星期兩次,或是更多次。」
「晚上我有私生活。」
「那麼一次,只一次。」
「好吧。」
我吁出一口氣。
「每星期一你來我處晚飯,時間充沛一點,八至十。」她把地址給我。
我如釋重負。
終於可以完全脫離白天。
「太縱容你了,完全不見陽光,對身體無益。」第二章 健康算什麼哩,直到你失去它。
那一日走的時候,也已屬黃昏。
天下著瀟瀟雨。
我拉一拉外套襟,上車。
時時與自己說,做人不宜過分苛求,能夠與社會脫節已是最大的福氣。世界上一切事情與我無關,多麼好,誰要與公眾息息相關?開什麼玩笑。人之所以要賺那麼多錢,就是想用金錢劃出一條肯定的界限,與公眾離遠遠的,站在干地上,誠懇而善良地說:「群眾的力量不容忽視。」
國維一直在金錢上滿足我。
他從來不吝嗇,其實他的收人,並不如外界想像中的好,有一陣市面旺,人們火氣也旺,動不動打官司,他收人亦水漲船高。
那時他做得凶,玩也凶,幾乎不用睡覺,夜夜笙歌,凌晨回來眠一眠,又趕到法庭,滿城地走。
事業陷入低潮,空閒較多,他反而精神欠佳,工作真是男人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