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章 離別
2023-09-21 16:49:07 作者: 謝安年
午後的時光,溫融融的,總是令人昏昏欲睡。
睡眼怔忪的周佑宸,穿一身銀灰的衫,靠在躺椅上望著窗外青翠的樹梢,久久不動,久久不語。當看著被人攙扶而來的孟夕嵐,他忽地坐直了身子,目光牢牢盯著她來的方向。
見她緩步行來到庭院,周佑宸便有些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微微張口,笨拙地發出兩個字來。「嵐兒……」
孟夕嵐看不見他,可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她早早地伸出手去,很快,便有一雙大大的手掌,回握住她的手。
這是周佑宸的手,十指和掌心處,竟是粗厚的繭子。
焦長卿看著二人執手而坐,默默轉過身去,只給寶珠遞了一個眼色,示意她,自己去到外殿等候。
寶珠知道分寸,忙點一點頭。
周佑宸看著孟夕嵐一直閉著雙眼,歪了一下頭,似有不解。
他不知道她雙目失明,他更不知道什麼是失明……
孟夕嵐摩挲著他的手掌,輕聲道:「宸兒,我今兒是來和你道別的。」
提起這話,孟夕嵐的心底微微有些酸澀。
臨到這最後的時刻,她想要和他掏心掏肺的時候,他卻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聽不懂。
周佑宸握著她的手,將她往自己的身前帶了帶。
「宸兒,我要走了,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周佑宸凝眸看她,根本不懂她在說什麼。他只把她又往身前帶了帶,張開雙臂,似乎想抱一抱她。
他的動作過於僵硬,孟夕嵐只好先伸出雙手,輕輕摟住他的肩膀。
周佑宸似乎對這個擁抱,渴望已久,他低下頭去,嗅著孟夕嵐身上帶著的淡淡香氣。
她的呼吸清淺,而他的心跳怦然有力。
孟夕嵐靜靜地閉上眼睛,一時什麼也不想說了,什麼也不想做了。
因為這短暫的親密,足以撫慰她的心。
靜默過後,孟夕嵐撫著他的後背,淡淡開口:「待我走後,你要好好的,好好陪著咱們長生。」
事到如今,他們之間的怨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長生的父親。雖然,他再不能為他保駕護航,可他仍能陪著他,讓他不會因為失去親人而內心孤寂。
「我全心全意地喜歡過你,也毫無保留地怨恨過你。不過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不是嗎?你再也感受不到半分悲喜,而我也沒有時間再和你糾纏下去。咱們都忘了吧,把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
「若非世事弄人,也許我們從來不會相見,更不會成為夫妻。你殺了我的孩子,而我也親手把你變成廢人!我對你的怨,你對我的恨,就此扯平,我們兩不相欠了。」
蒼白的手指,慢慢揪緊他的長衫。她給了他翻身改命的機會,而他也給了她諸般榮寵。他們曾並肩同行,也曾互相傷害……
周佑宸聽完她的話,緩緩放開了她,他看著她,嘴唇一動,似乎有話想說,又無法表達。
孟夕嵐微微抬頭,在他的額頭輕輕親了一下。「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曾以為是我救了你。現在想來,我還是真是天真……」
仔細想來,她的確救了很多人,救了孟家,可她也連累了許多人。從過去到現在,她和他,他們一直都在失去。今時今日,自己能真正握在手裡的東西,實在少之又少。然而,那些已經徹底失去的東西,卻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周佑宸神情困惑,抬眸直直地看著她。
他的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呼之欲出,又隔著厚厚的屏障,無法前進。
他覺得很難受,可他不知道這滋味叫做「痛苦」。
孟夕嵐抿唇微笑,竭力克制著自己想要啜泣的衝動,這是離別,而她不能在他的面前流露出悲戚。
若是有一天,他還能記起她是誰,記得今日的種種。他只希望她記住她的笑臉,而非眼淚。
說話間,寶珠端來兩杯青梅酒。
這是離別酒。當年他們成親之時,曾飲下交杯酒,而今日的離別酒,算是一個了結,徹底了結他們的夫妻情份。
周佑宸接過酒杯,怔怔出神。
兩隻酒杯輕輕相碰,發出細微的聲響。
孟夕嵐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青梅酒,本是清淡溫和,今兒卻是苦澀難咽。
周佑宸有樣學樣,也喝了個乾淨。
孟夕嵐目光深深,仿佛能看到他似的,抿唇笑道:「如此最好,此生你與我,我與你,咱們再無虧欠。」
「若有來世……」她語氣一凝:「若有來世,但願你我不會再相遇……你只是你,而我也只是一個我,你也許還會在某處受盡苦楚,卻終有苦盡甘來的一日,而我也許亦是身不由己,但最後還是獲得安寧。如此,便是最好不過了。」
周佑宸聞言皺了皺眉。他不知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可他看著她站起身,緩緩離去的背影,他漸漸有種窒息的感覺,那種失去所有,連呼吸也一同失去的感覺。
「嵐兒……嵐兒……」
可是,不管他怎樣呼喚,她也沒有回頭。
焦長卿站在迴廊,看著孟夕嵐眼中含淚,沉吟一下,才道:「娘娘莫要傷心,殿下並不會知道,他什麼感覺都沒有。他不知道他會失去你。」
此時此刻,焦長卿突然有些羨慕起周佑宸來,因為他心智全失,毫無知覺,活生生的就是一副行屍走肉。
孟夕嵐撫著他的手,站在廊下,輕輕嘆息:「明日安排人手,送太上皇返回京城。」
她強撐著自己的身體繼續往前走,一行行淚水從她的臉頰滑落,沒走幾步,她再次軟倒,不省人事。
翌日一早,宋青兒陪伴太上皇返回京城,心中輾轉不安,只能含淚而去。
臨行前,她對焦長卿懇切道:「娘娘的病情,不能再瞞著皇上了。」
她回宮之後,皇上必定會親自詢問一二,到那時她沒法說謊。
「娘娘現下還是昏迷……她說過,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決不許皇上知道。」
宋青兒咬住嘴唇,哭得聲音發顫:「難道現在還不是最後關頭嗎?難道你要咱們的皇上連娘娘最後一面都見不得……那樣皇上會發瘋的!」
焦長卿聞言眸光一沉,心如刀割。「那就請太妃娘娘告知皇上實情吧。」
宋青兒含淚點頭:「本宮知道了,本宮這就回去。」
……
三日後,長生在太和宮前迎接父皇和母后,卻沒想到等來的是一個晴天霹靂的壞消息。
「皇上,娘娘她病得很重……很重!」
長生面色冷峻坐在金鑾殿,聽著宋太妃的話,沉默不語。他沒有龍顏大怒,也沒有大喊大叫。他只是坐在那裡,臉上甚至連痛苦震驚的表情都沒有,只是茫然地坐在那裡。
整個大殿內,只能聽到宋青兒壓抑的哭聲。
沈丹蒼白著一張臉,神情不安地看向皇上。
過了一會兒,長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微微扭頭,他的視線正對上沈丹焦灼不安的目光,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什麼。
他轉過頭,又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高福利。他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到震驚……看不到詫異……
長生收回視線,立馬就明白了,原來他們對母后的事,全都知情……唯獨他這個做兒子的不知道!
他低了低頭,眼眶漸漸發熱,拂袖起身道:「擺駕!」
許是震驚過度,他起身之時,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
沈丹忙走過去,伸手虛扶了他一把。長生卻是一把推開了她,徑直朝宮門走去。
高福利臉色沉重,明知情況不妙,還是躬身跟了上去。
「皇上,你是君主,不能一聲交代都沒有,就離開京城數天!太后娘娘之所以隱瞞到現在,就是擔心皇上會因為憂思過度,耽誤朝政啊!」
長生腳步一頓,臉色又沉了一沉:「傳朕旨意,朕離宮之時,朝中大小事務,由孟丞相代為處理!」
他口中的孟丞相,就是他的親舅舅,孟夕照。
高福利聞言暗暗鬆了一口氣,跟著又追上皇上,道:「奴才陪著皇上一起去。」
長生沒說話,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目光滿含怨氣。
高福利知他所恨,低了低頭:「萬歲爺,這一切都是娘娘的意思。這宮裡的奴才就算是有一百個膽子,一千條命,也不敢隱瞞如此大事!」
長生聞言不語。
他不解,他困惑,他揪心!母后為什麼要瞞著他?
因著皇上心急如焚,出宮的儀仗根本來不及準備。五千禁軍,個個全副武裝,緊隨皇上出宮的隊伍,以備不時之需。
一路兼程,不足兩日功夫,便抵達行宮。
長生腳下匆匆忙忙,才穿過冷冷清清幽的迴廊,便聽後殿方向,隱隱傳來悲痛的哭聲,那哭聲惹得眾人一驚。
長生臉色微變,當即往內殿急奔而去。
那哭泣之人,正是焦長卿。
他立於院中一角,雙手抱頭,低聲啜泣,緊繃的肩膀伴著凌亂的呼吸,顫抖不止。
他為什麼哭?難道母后她……不!絕對不會!
長生定定看他,過了許久,方才提起勇氣,踏前一步,聲音暗啞道:「母后呢?」
焦長卿聞聲一怔,狼狽轉身,卻見皇上站在自己的身後,登時雙膝跪地,磕頭請罪。
長生緊擰眉心,將他從地上拽起,看著他滿臉的淚水,一字一頓地問道:「母后她怎麼了?」
焦長卿閉了閉眼睛,低聲道:「皇上,娘娘怕是要不行了……」
長生的雙手顫了一顫,眼神鋒利如刀,他用力將他推開,悶頭朝著內殿走去,自言自語道:「你們都在騙朕……騙朕……母后沒事……母后一定沒事……」
穿過層層紗帳,長生終於看見了孟夕嵐。
此時的她,面色蒼白,雙眼緊閉,靜靜地躺在柔軟的榻上,呼吸清淺,無聲無息。
長生動了動嘴唇,卻是無言。
她瘦得幾乎不成人形,這些日子,她到底受了多少苦。
長生跌跌撞撞跑去到母親的床邊,握著她冷如冰的手,低聲呼喚:「母后,兒臣來了……」
床上的人,動也不動,仿佛什麼也沒聽見。
長生心裡又急又怕,搖晃著她的手道:「母后,您醒醒啊。您看看兒臣!」
他的呼吸聲越來越沉,漸漸地變成了哽咽的哭聲。
「您為什麼不告訴兒臣……你為什麼不讓兒臣陪在您身邊……」
高福利站在幾步之外,默默跪了下來,淚已經無聲無息流了一臉。跪了片刻,他忽地想起一事,便又站了起來,急急跑出內殿。
須臾,床上的孟夕嵐被長生的哭聲喚醒,她睜開眼睛,目光淒迷晦暗,聲音喃喃,宛如夢囈:「長生……」
長生驟然一驚,忙湊上前去,望著母親道:「是我,是兒臣來了。」
孟夕嵐虛弱一笑,勉強握了下他的手:「瞧瞧,皇上今年都是多大的人了。怎麼還哭哭啼啼的?」
她心裡早有準備,若是長生來了,就是她的大限到了。
長生惶惶抓起母后的手,貼向自己哭濕的臉龐,深深嘆息:「母后,您為何瞞著兒臣,您告訴了所有人,為何就是不告訴兒臣!兒臣現在要怎麼辦!」
雖然心裡一直隱隱藏著不安,可他始終相信,只要有焦長卿在,母后不會有什麼大礙。
孟夕嵐用指腹輕輕抹去他的淚水,喃喃開口:「我不想你知道,也不想你看見我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生老病死,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母后不怕,所以,你也不要怕……」
她不過才說了幾句話,便虛弱地喘起來。
焦長卿立刻端來參湯,給她補氣。
「兒臣要母后活著!兒臣這就下令招貼皇榜,廣招天下名醫,給母后治病……」
孟夕嵐握著他的拇指,輕輕搖頭:「不要折騰了,就這樣順其自然吧。」
「什麼順其自然?母后,您要活下去啊!為了兒臣,也要活下去!」長生情緒失控,嗓子喊得沙啞。
孟夕嵐語帶哀求:「長生,我真的累了。你讓我歇一歇,可好?」
她說話的語氣比她的臉色還要蒼白無力。
「你已長大成人,我再沒有什麼能為你做的了。」孟夕嵐說完這話,想對他笑一笑,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