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密語
2023-09-21 16:49:07 作者: 謝安年
只有愛過,才會懂恨。只有痛過,才會發狠。這是母后教給她的話。
孟夕嵐沒有隱瞞過無憂任何事,因為真相就是真相。她早晚會知道,也早晚會明白……孟夕嵐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態,勸她放下,只希望她能好好過活,連帶著把她母親命中的那一份美好都活出來。
無憂知道自己恨不起來誰,她只是悲涼,母親和父親的命運,感傷自己的身世。
她的母親已經不在了,可她的生父還在……當年,周佑平因為謀反之罪,被廢去太子之名,繼而貶為庶人。他被驅逐出京城之後,便被送去了忻州。而且還聽說,他隱姓埋名,過上了尋常人的生活。
留他一命,只因他是前太子,又是無憂的父親。
周佑平半生驕傲,不可一世,如今卻要在這市井之間自力更生討生活。這也許對他來說,才是最大的懲罰。
無憂大著膽子,向孟夕嵐請求。她不想為父親的罪行辯白,只是想要在有生之年,可以見父親一面,只要遠遠地看上一眼就好。
她的身體髮膚都是父母給予的,她想要親眼看一看,自己有沒有一點點像父親?
母后總說,她和母親褚靜文十分相似,甚至有時連表情神態都一樣。
無憂想要知道,她會不會有那麼一點點,一點點地像父親……這樣最起碼,在她對鏡梳妝的時候,也可以在心中默默浮想出父親的臉。
孟夕嵐答應了她的請求,讓她喬裝打扮一路出宮,去往忻州。途中,以褚家軍為首的大內侍衛,時時刻刻地保護著她的安危。
孟夕嵐雖在京城,但孟家的眼線,遍布天下。
想要找到周佑平的行蹤,並不難,只是需要時間罷了。
無憂去到忻州,在隱秘地掩護之下,見到了那個據說是他父親的男人。
曾經的太子,曾經的罪臣。經過十幾年的風雨洗禮,已經變成了一個後背微駝的中年男子。
他的膚色黝黑,皮膚粗糙,稜角分明的臉上隱隱透著幾分貴氣。
他的模樣,和她心中所想的完全不同。
她以為,她的父親會有溫和的眉眼。可惜,他的目光看起來有些凶……
無憂坐在緩緩行駛的馬車之中,掀起帘子的一角,望著街邊那個販賣字畫的布衣商人。
他明明是買畫的,可卻一點也不招攬生意,抱著雙臂,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雙眉微挑,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神情。
她看著他,只覺熟悉又陌生。他的鬢角生有白髮,髮髻梳得也不緊實,看著有點亂糟糟的。
她不敢下車和他說話,只派人去買了一副他小攤上的字畫。
無憂沒有下車與他相見,因為就算相見,他也不知道她是誰?又或者,他會猜到她是誰?然後怎樣?她自己也不知道。
無憂攥著那副買來的水墨畫,吩咐車夫,趕緊離開這裡。
周佑平並不知道那馬車裡坐的人是誰,他只知道那人買了他的畫。
隨從這麼多,想必是個富貴之人啊。
哼!八層又是個不識丹青的土財主!
十幾年的飄搖不定,已經讓周佑平沒了太子的做派。他看起來就像是個普通百姓,平淡無奇,毫無身段。
周佑平復仇的野心被歲月磨盡,他開始變得越來越膽小……如今,只求一日三餐溫飽,頭頂有瓦遮頭,身上有乾淨衣服可穿。
大仇未報的痛楚,遠遠比不過忍飢挨餓的煎熬。就算是再有骨氣的人,也有三斗米折腰的時候。
他不爭了,也不敢再爭了。這輩子,前半生他享盡人間之福,而這後半生,他只能在清貧歲月中,得過且過,慢慢熬著。
無憂手裡攥著那幅畫卷,直到出城方才打開。那畫上畫著的不是山水,而是人物,一個抱著琵琶的宮廷舞姬,眉眼細長,嘴角含笑,似乎正在彈奏樂曲。
無憂的指尖,輕輕拂過紙上的筆墨,慢慢閉上了眼睛。
無憂把那幅畫帶回了宮裡,然後交給了孟夕嵐。
孟夕嵐沒有扣留此畫的意思,只讓她自己保管。
無憂搖頭:「無憂的一切都是母后給的,這幅畫也該由母后保管。」
她其實想要等到出嫁之時,再把這幅畫一起帶走。
孟夕嵐微微點頭:「若你想要,本宮隨時會還給你。」
當孟夕嵐打開畫卷一看,發現是張畫著舞姬的美人圖,眉心微動,輕輕嘆息:「堂堂前太子,那般丰神俊朗的一個人物。如今卻要畫美人圖來過活,實在諷刺,也實在可惜。」
無憂聞言低頭回話:「父親做了錯事,就要受到懲罰。」
她跟著母后的身邊,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她冤枉過一個好人,也從未見她縱容過一個壞人。
一炷香燒完了,無憂也回過神來。
她轉頭看向,整整一個時辰都在蒲團上跪坐念經的母后,心中暗暗佩服。
如此辛苦的事情,母后居然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要是為了父皇和太子,她什麼事情都會親力親為,而且,從不說一個「累」字。
待誦經結束,無憂主動攙扶起孟夕嵐,她的雙腿都跪麻了,走路都是一步一緩的。
「母后如此心誠,佛祖在天有靈,定會感動的。」無憂的語氣有些心疼道:「只是這樣子……您是在太辛苦了。」
孟夕嵐看了她一眼:「這點辛苦,本宮還受得住……」
「可是兒臣心疼您。」無憂眼睛裡帶了一點無奈道。
孟夕嵐拍拍她的頭:「沒事,沒事。」
說話間,方丈來到門外求見。
孟夕嵐看了看無憂,道:「那方丈禪師必定是來講解經文的。你一定會覺得很悶的,不如去找妹兒玩吧。」
她不願拘著她,畢竟,這是在宮外。
無憂應聲而去。方丈禪師隨即走入禪房,對著孟夕嵐雙手合十,行了一禮:「阿彌陀佛,娘娘萬安。」
「方丈,別來無恙啊。」孟夕嵐示意翡翠倒茶。
這十年來,孟夕嵐每年都會來這相國寺燒香拜佛。她是誠心誠意而來,但除了做佛事之外,她還有別的事情做。
方丈雙手接過茶碗,輕輕抿了一口:「老衲今日有一封書信要交給娘娘。」
他從懷中拿出一封信,恭敬地遞了過去。
孟夕嵐微笑點頭:「多謝方丈。」
「阿彌陀佛。」方丈交出信來,便繼續低頭喝茶。
在皇后娘娘讀完此信之後,他是不會離開這間禪房的。
信是高福利寫的,信上的內容是他近來獲得的一些機密消息。
這十年來,高福利一直在京中生活,然而,他活得卻像是個誰也看不見的虛影。
他曾是宮中的大內總管,雖然落罪遭難,但總算保住了一條性命。
高福利想要在京城謀事不難,可他的心裡還記著主子。
孟夕嵐給了高福利一個機會,讓他在京城做起了搜集情報的差事。
京城的世家名門,多得數都數不過來。她要知道的就是這些朝中眾臣的家中,有沒有什麼不該有的閒言碎語。
當然,家長里短的是非,不是她在意的。她在意的是,眾臣心中是否真的認可太子?是否背地裡結盟結派,偷偷地搞什么小動作!
長生今年已經十四歲了,他的太子之位,眼看著越坐越穩,孟夕嵐不允許有人造次動搖。
高福利和方丈的相識,說來還有些故事。
原來,高福利當年從塞外回來,在京城無處可去,病倒破廟,便被一位僧人搭救。
這位僧人就是當今相國寺的方丈主持明遠。
這明遠雖然出身平平,卻是前任方丈的唯一一位閉門弟子。
明遠和高福利算是忘年交,既然是朋友,自然要同甘共苦,高福利說服他為皇后娘娘做事。
明遠剛開始以自己是出家人,不理紅塵事為藉口,婉拒了高福利。
可是高福利不放棄,用了足足兩年的時間來說服他。其中,最打動他心的,就是高福利最後一次對他說的話:「明遠師傅,我高福利雖是個殘缺的閹人,但我終究是個熱血男兒。先帝在位,皇子奪嫡之亂,差點亂了這天下。朝廷動盪,百姓必定受苦受難。明遠師傅,黨派之爭可是國家大忌。您能幫皇后娘娘的話,那麼這世上就會少一場災難。」
最終,明遠被高福利所說動,應下了這份見不得光的差事。
高福利是罪臣之流,不可親自面見皇后。所以,只能用書信傳遞消息。
所以,明遠便以講解經文為由,常常出入宮廷之中。
高福路對京中大小事情,全都一清二楚。
孟夕嵐看過了信,微微沉吟片刻,便將其燒掉,不留下半點證據。
「信,我看完了,請師傅為本宮傳一句話。」
明遠放下茶碗道:「請說。」
孟夕嵐先伸出四根手指,然後一根根收回道:「斬草除根。」
明遠聞言眉心微動,面無表情地抬起頭來:「阿彌陀佛,娘娘,生死有時,善惡有報,請您不要太過執著。」
孟夕嵐抿唇一笑,輕輕道:「方丈,本宮不是一個信命的人。但本宮相信天意……本宮並非良善之人,本宮此生不求無過,但求無憾。」
該她去做的事,她一定會做到。
明遠聞言輕輕嘆息,雙手合十道:「是,老衲明白了。」
他早知自己勸不住她,這幾年間,他能說的,不能說的都已經說過了。可皇后娘娘仍是不微所動。
在他眼裡,孟夕嵐是有慧根的人,可惜,她不願修身佛法,更不願放棄那塵世間的恩恩怨怨。
他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眼中的戾氣,也可以感受得到她眉眼間藏著的,那些不為人知的怨念。
正所謂,渡人渡己。他一天不能看透皇后娘娘的內心,便一天不能感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