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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3:49 作者: 卿妃
番女?
少年一面為身後的先生擋住人群,一面好奇張望起來。
右前方約莫十步有個女子身影,山水長裙、煙青帷帽,緩緩行去的流雲步履,若不是露出了幾根碎發,怕是無人能識破她番人的身份。
陽光般的發色啊。
他正嘆著,忽被身後的那人猛力推開。
「先生?」他愣了片刻,隨後奔去,「先生!」
先生究竟是怎麼了?
跟著步履匆忙的主人走進茶館,少年一眼就看到坐在窗邊的那名番女。
自從見到這個女子,先生就不一樣了。
「小娘子是想吃飯還是打尖?」
店夥計大聲問著,可等著回答的卻不止店夥計一人,隔桌那幾個短打模樣的男人嘖嘖地舔著酒杯,兇惡的目光一直停在那個番女身上,與他家先生當下的神情完全不一樣。
帷帽緩緩轉過,少年幾乎可以想見煙青色的紗幔下這女子直直朝他們這桌看來,而他家先生是在緊張?
「包十個饅頭。」
擊玉般的聲音,沒有一絲外族語調,她真的是番人麼?
少年垂眸奇著,正瞧見桌下一雙不住顫抖的手。
「先生?」他不禁憂心起來,「先生不舒服麼?」連嘴唇都顫起來了呢。
那個女子接過包好的饅頭從眼前輕輕走過,幾乎是前後腳隔桌的漢子就跟了去。
「街口有家醫館,小糙扶先生去看看吧。」他老媽子似的念叨著,再抬眼……「先生!先生!」
完了,完了,他家先生一定是著魔了!為了追那個番女,他們先是離開了官道再是走進這深山。眼見天就要黑了,雍國可不比青國眠州安全,落糙為寇的山民可是很多的。
「先生!先生!」他從來不知道文弱的先生能走這麼快走這麼遠。
他家先生相貌雖然普通,可眉眼間的憂鬱之色再加上清俊的文人風骨,偏讓先生獨特起來。而他,就是為了保護這樣的獨特而存在的。
先前茶館裡的幾個大漢明顯不是良民,就算他和先生追上那名番女也幫不上忙,只會白送兩條性命。
想到這,他伸手捉住身前的衣袍:「先生,別追了。」
不是他自私,只是無能為力罷了。
「追也追不上的,先生我們還是回官道吧。」
正說著,身前這人突然站住了。少年訝於他的好說服,舉步上前剛要發問,卻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張口難言。
夕陽如血鋪滿山頭,如水似泉澆灌著純白的野jú,及膝的春糙中幾個漢子仰面躺著,靜靜地望著天空,面容竟是如此地平和。
風遊走在夕陽下,糙木如流蘇般輕輕撫遠,撫遠,一直到野jú的盡頭。
「番女!」他脫口叫道。
山水色的裙裾不染塵埃,她迎風站著,顯然是等了很久。
她是在等誰?難道是先生?
這樣的想法讓少年立刻驚醒,可沒等他拔出短劍,那個番女就向遠方走去。
「哪有這樣的姐姐!」激動的男聲在山野上呼嘯而過。
「先生……」少年失語。
「哪有見到弟弟就逃的姐姐!」先生一步一步朝前走著,形狀妖美的魅瞳迸出怒色,「哪有明明許下重逢的諾言,相逢卻故作不見的姐姐!」
流雲,翻過一座又一座峰,最後沉澱在風中。
蔓糙擦過那身衣裙,她摘下帷帽,露出久違的微笑:
「許久不見,彌兒你學會生氣了呢。」
「大人……」
耳畔聽得春風落,屈指如今又幾年。
夜色沉沉壓迫著山野,明滅的星子仿佛近在眼前。
一邊是先生,一邊是先生的姐姐。清官難斷家務事,慎言,慎言。
摸了摸耳朵,小糙很識趣地蹲下玩起篝火來。
「彌兒。」
妖美的眸子瞟也不瞟,依舊定定地看著火苗。
「你該明白的。」月下從包袱里拿出白天買的幾個饅頭遞了過去,「我若有心躲避,你是絕不會發現的。」
白白胖胖的饅頭!
匆匆行了個禮,小糙狼吞虎咽起來。
光忙著追人連乾糧都沒準備,要不是先生的姐姐多買了幾個,他們現在怕是要餓肚子了吧。
吃著吃著他慢慢停了下來,眼也不眨地望著月下。
在茶館裡他就奇怪,一個人買十個饅頭,難不成她是大胃王?原來她是在給三人準備乾糧啊。
他默默地想著,不期然對上那彎淺淺的微笑。
「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這樣問著,他愣在那裡腦中只剩下一句話:明月兮,秋水兮,不若卿之一笑矣。
「他叫小糙。」張彌咽下嘴裡的饅頭,接聲道,「是我在南山書院求學時收的書童。」
「哦。」月下微微頷首,目光先是落在少年腰間的短劍上,而後又看進張彌的眼裡。這注視瞭然中帶著欣慰,看得張彌越發不自然。
「大人這幾年都去哪兒了,害得我好找。」他的語調有些急,不知是在惱誰。
「只是迷路了。」眉宇間染抹哀愁,火光中的她有些朦朧。
面對她的避而不談,張彌選擇不再問下去。
「大人的發淡了呢。」
「這就是重逢的代價吧。」
果然,大人的這四年多遠比他想像的要艱難。思及此,張彌放柔了語調:「大人是要去找他麼?」
「嗯。」這一聲如此動人,讓夜風不由輕嘆。
「他在乾州。」
「乾州?」她微蹙秀眉。
「這一切都要從大人離開後的第二年說起……」
還沒走遠的年月伴著夜風,撫過這一山一山,流過那一水一水,最終化為篝火里的一點零星。
「如今神鯤雖有四國一州,卻實歸二主,眠青矣。凌夜二氏雖勢同水火,可每逢一日必會休戰。」仰望星河,張彌輕輕嘆息,「八月初八,天下太平。」
行動遲緩的左手微地一顫,月下抬起瞳眸,眼中流動著銀白月色。這一刻,山野出奇的靜,靜得能聽見春末最後一朵花落的聲音。
「據說……」忍攻最差的小糙下意識打破了駭人的沉寂,「據說是因為八月初八是後星的生辰。」
後星?
接收到月下詫異的目光,小糙舔唇再道:「叫那位後星是因為今後不論是眠州侯登極還是青王御宇,她都會是皇后。」
怎麼會這樣?
月下凝向張彌,目光無言發問。
「因為啊……」小糙興奮地睜大眼睛,「眠州侯回水月京的當天即宣布,韓氏月下為他夜景闌今生唯一的妻。」
月下忽地站起,淡色的發遮住了她此時的神情。
「據說那位很小的時候就有天相師向她行皇后之禮,前幽jian臣錢氏之所以害死她的父帥就是懼怕她沖天的貴氣。」
「小糙。」
少年說得起勁,完全沒有發覺他家先生語調有異。
「還有還有,韓月簫將軍之所以隱姓埋名,將她養在深閨,就是怕歹人爭奪後星亂了神鯤大局。熟悉她的家僕都說,她是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極之嬌弱富貴的女子呢。」
「小糙--」
「至於她與眠州侯、青王,坊間的說法就更多了。」話匣子打開就再難收住,小糙也不過是個少年而已,「眠州侯和青王原先鍾情的都是青國已故左相豐雲卿,後星之所以讓兩位青眼相待,不過是和豐相相像而已。更傳奇的就是她薨逝的時候了……」
「夠了!」爆吼的這聲伴著炸起的火星飄散在涼夜裡。
「先生……」
「小糙。」張彌冷冷地看著他,「你太讓我失望了。」
「先生……」少年顫著唇,被這突如其來的指責驚呆。
清瘦的身子略微一偏,張彌瞥開眼帘:「我不想看到你。」
話音剛落,就聽細碎的腳步聲急速遠去。張彌的心頭有些酸澀,卻不知這般滋味為的誰。
「那孩子並不知道我是誰,而且我也從未將流言飛語放在心上。方才我只是在思念著一個人,一個我尋尋覓覓了幾生幾世的人。」身後傳來輕輕女聲,「而現在我卻在為你高興,彌兒你也找到了這樣一個人。」
「大人?」他轉過身,正落入那雙敏慧的月瞳。
「一晚上我都在想,那個讓彌兒學會喜怒哀樂、學會大聲斥責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是南山書院成大先生,還是你生命中的一個匆匆過客?而就在剛才,我找到了答案。」
張彌狼狽地避開她的注視。
「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小糙不過是另一個你,你之所以收留他是不想他重複艷秋的命運。可是我錯了,真正被拯救的是你啊。」
妖美的瞳仁驀地睜大。
「這樣的幸運人生也許只有一次,彌兒你可要珍惜。」伸手拍了拍已高出自己許多的小弟,月下轉身向少年消失的林地走去。
可是……可是……
張彌的手指劇烈顫抖起來,且較之先前更甚幾分。
男人和男人絕對是一個錯誤,尤其這個曾經那麼髒的身子啊。
眼底閃過絕望,假面下輕諷笑開。
與其這樣,他寧願幸運從未降臨。
遠處,孤獨的山巒猶如一道剪影。
……
「來!」
少年抹過頰上的塵土,圓眼一瞪向優雅吃餅的女子衝去。小小的拳頭先是一晃,再狠勁十足地砸下。
中了,應該中了!
喜色不覺已上眉梢,他正思量著要不要減輕手上的力道,咫尺相隔的女子就突然不見。幾乎是同時,淡淡的清香從身後飄來。
「猶疑足以致命。」
當他回過神來,身體已經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可惡,跟大人學武都十天了還是碰不到她的衣角,就憑他這樣以後如何保護先生?
一個撐地少年自地上跳起:「再來!」
倔強的小人兒徑直衝去,卻沒看見身後那隻急欲抓住他的手掌。
小糙。
微張的紅唇沒有發音,張彌注視著那個始終向前的孩子,心尖隱隱發疼。
自從那夜大人將小糙找回來後,他就沒再和小糙說過話。小糙總是陪著小心,以為是那樣的流言惹惱了他,可其實他惱恨的不過是自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