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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3:49 作者: 卿妃
迷茫的雙目找回焦距,張彌愣怔。
「對不起,我只是好奇,彌兒那麼認真地寫著,那本冊子一定很有意義。」
「也沒什麼……」他彆扭轉眸,假面透出薄紅。
「那就是彌兒的路,你早就選好了,不是麼?」
他還有路嗎?
摸著中指上執筆造就的老繭,宛如墨畫的眉梢鎖了又鎖。
對他而言,那只是一個夢。
「啪!」靜夜中乍起清聲,一驚,他陡然抬眸。
「啪!啪!啪!」一聲重似一聲地擊掌,眼前人灼灼地望著他,眼中凝著難以化開的堅定,「怕麼?」
傻傻地眨眼,他無解。
「若要留下重音,雙手必須狠力相擊。」她攤開雙手,露出紅紅的掌心,「人生也是如此,痛,你怕麼?」
「再悲慘的過往都忍了,走在自己的路上就算跌倒又怎樣,愈痛愈強。再站起來的時候,你離自己的夢想也就不遠了。」明明輕雲閉月,可她的眼中仍蕩漾著如水月光,「彌兒,永遠不要放棄自己,永遠。」
心中揚起希冀,張彌鎖緊的眉梢漸漸展開。
可是,大人呢?難道他要放棄大人麼?那樣冰冷的王宮,一個人怎能忍受。
「我要和大人一起走下去。」
「彌兒!」
「路,我已經選定了。」
面對她質疑的目光,張彌匆匆回身。清商曲辭,子夜變歌,夏風帶點苦澀的味道。他徑直走著,踏月而行。
「你聽到了吧,彌兒,我與新王的對話。」
腳下一滯,他沉步。
「既然選擇了,不妨聽我說一個故事,好麼?」
相隔丈許,他緩緩轉身。
「曾經有一個姑娘,不,應該說是一個美人。」望著一池月光,她輕輕啟唇,「十六歲那年她嫁了,嫁給當地很顯赫的華族。原以為幸福觸手可及,可紅蓋揭開的那剎她就隱約知道一切終成泡影。嫁於中山狼,含淚祭爹娘。當她以為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時,一個新生命又給了她希望。」
眉梢微動,他定在原地。
「再也沒有放棄的理由了,她想著,默默地忍受著。終於在一個冬夜,孩子降生了。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孩子,是她僅有的一切。可還沒等她哺育親子,孩子就被搶走了。她的相公是一個嗜賭如命的紈絝子弟,敗光了家產後竟然將她賣到了遠地的jì館。章台柳,艷紅樓,多少次她都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她的孩子,再不堪她也就能忍受。見一面,一面就好,只想再抱一抱。」
心頭莫名的酸澀,直覺想逃可怎麼也邁不開步,他靜靜地聽著。
「兩年後一個神秘的客人為她贖了身,將她帶到了雲都。
『想活麼?』新主人這樣問她。
『想。』她認真答道,為了她的孩子她要活下去。
『那麼今後主人的路就是你的路。』
如此,她的明天就這樣定下了。經過嚴苛的調教,她被送給了當時的平南王凌越。」
平南王……胸口微微顫著,他不可置信地瞠目。
「當時王即位不久,為了抑制如日中天的華族,他必須籠絡手握重兵的異母兄長。而那個美人就是王的禮器,石榴裙下英雄氣短,很快她便成了平南王的寵姬,彌兒你也發現了麼。」她轉眸輕笑,「如此相似的手法,不愧是父子啊。」
果然是先王時代的事,那麼那個女子就是……
「走他人的路也可以得到新生啊,她開始追逐那個夢了。尋尋覓覓,每當她發現一個相似的孩童時,再轉眼那些孩子總會意外夭折。為何?當時她並不知道,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明白原來一顆棋子是不能有夢的。平南王在胭脂香粉中離世,她成了王的溫柔利器。由最初的明察,到後來到的暗訪,她始終沒有放棄尋找。」
「摽梅已過,紅葉無憑。一天,她終於等到了,那個耳著血痣的男孩。」
兀地,他捂住雙耳,像是要否定什麼。
「就是她的孩子啊。」
不可能,決不可能。
「讓她想不到的是,她的孩子竟然步上了自己的後塵。不能再忍受了,趁著宮宴她找到了男孩當時的主人當朝左相,彌兒,你知道她開出了怎樣的條件麼?」
不,他不想聽,那樣的價碼他聽過無數次。即便再高又怎樣,和最初的三兩沒區別,沒有!
「為了孩子,她願意背叛主人。」
話音清晰入耳,他怔然。
「背叛那位等於放棄生命,她明白的,可她還是這樣做了。只不過左相當時不知道她的動機,也便回絕了。」
他的鼻頭有點酸,不知是為了誰。那個女人,抑或是那位大人。
「左相看起來真的是個好人吧,母性的直覺這樣告訴她。可沒等她緩過這口氣,那個左相卻英年早逝了。此時她的主人已油盡燈枯,器為王所用,王逝則器毀。因為她知道太多太多的秘密。」
「所以,留不得。」
酸澀由鼻腔一路向上,如cháo水般衝擊著他的眼角,一陣洶湧似一陣,讓他喘不過氣來。
「秘藥賜下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她的孩子找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屋檐。於是,她想到了一個人。一年前這個人許了她一個願望,一年後這個人即將入主後宮,於是她將最後的願望封在信中。」
清風畫起小池,漣漪一脈又一脈地散開,怎麼也止不了。
腳步慢慢來,淡色羅裙緩緩靠近。他一寸一寸地抬起頭,視線落在那薰香的信紙上。
「請小姐代我照顧他,不用錦衣羅緞,不用華宅美食,只要平安就好。請小姐告訴他,很多路都可以走,就是不要走別人的那條。至於我,請千萬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得知真相卻已失去,對他來說又是一次拋棄吧。與其如此,我情願被他拋棄,就讓他以為從來沒有我這個娘親。沅婉,絕筆。」
今夜月色太美,轉眼間月光就已盈滿雙眸,然後靜靜地,靜靜地流淌出來,他的臉頰一片清涼。
輕輕地,他接過那封信,好似捧著一顆鮮活的心。
不敢認,不能認,情願被他一直恨著,這就是他的……他的……「這就是你的娘親。」
他垂著臉,眼前白霧漸濃,遮住了這個夜,遮住了那彎月。酸澀發酵升騰,在心間胸口濃郁開來。
「走自己的路吧,彌兒。」
眸中如雨瀰漫,他抬起頭,只看見朦朧影像漸近。
「如果還想與我重逢。」
大人……
眉兒彎彎畫梢頭,這月宕著,懸著,掛著,好似永不生根。
……
三日後,雲都城外北落坡。
陽光有些淡,許是到了夏末的關係。葉尖停的不知是蛾還是蝶,糙叢里一有人息,便撲動著雙翼顫顫巍巍地向樹林深處飛去。熱鬧了數月的官墓在這一天,這個清晨,顯得格外安靜。
「阿律,是我。」
「律哥,大人來看你了。」
「黃泉一別你可安好?」
「大人……」
「阿律。」她撫過碑上的文字,「對不起讓你躺在豐雲卿的名下。」垂眸凝閱,她輕輕道,「阿律,我終於明白那日你為何不願還陽了。」
明明無風,身後的樹叢卻發出沙沙輕響。眼中閃過一絲瞭然,她低吟:「終朝采綠,不盈一掬,春風幾度傷心碧。」驚鳥自林間乍起,綠葉自頭頂緩緩飄落,「太累了所以放棄,是這樣吧,阿律。」聲音聽似輕輕,卻清晰入耳。
這陣風不知是誰的回應,沉沉地自碧糙流蘇處行過,徒留一聲嘆息。
「只有經歷了才能體會,阿律你該笑我了。很笨,是不是?」她自嘲地笑笑,「人心百態,你放棄的就讓我這個笨人來堅持吧。」
拿出白壺,她舉杯欲酹,卻見青色石碑前已浸滿淡淡水痕,一股淡淡酒香撲面而來。
「蓬山露。」張彌喃喃,「是律哥最喜歡的。」
早他們一步,有誰來過麼?
舉目四望,晨陽透過濃密的樹蔭落下銅錢般大小的影子。應該已經離開了,他慢慢收回視線。
「彌兒,阿律臨終前你在吧。」
這個問有些突兀,他迷惑地點了點頭。
「那他都說了些什麼?」
也許是風有些大,樹枝顫動的愈發明顯。
「律哥說……」他努力回憶起那個冰涼的夜,「給他幸福。」
雖不知口中的他是誰,可當時律哥卻是用盡全力,不,是用盡生命地說出這樣一句話。那樣的眼神,決絕而哀傷,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樹下光影如波搖曳,月下淡淡一瞟:「那個人真會幸福麼,阿律。」她對著墓碑意有所指,「你道,他祭下這壺蓬山露時是怎樣的心情?」
其聲幽幽,令人輾轉反側,
「唯黯然銷魂耳。」
一聲嘆息,不期然樹下映出了幾點「雨滴」。
「阿律,新王已經登基了。他凡事做絕,朝中的官員已被清洗大半。這月以來這墓地已人滿為患,可今日卻安靜的緊,為何呢?」
經她提醒,張彌方才發覺有異。回望了一周,目光最終落在墓前這道纖美的背影上。
那位怎會放心讓大人獨自外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猜到了吧,阿律。」她極緩極慢地牽起一抹笑,「可樹上的是誰,你還能猜到麼?」目不斜視地睨著,她完全沒有關注枝頭的亂音,「我只想同你說說話,這樣的心情那個他能懂麼?」
陰影中傳來沙啞的男聲:「成璧在園外等候。」
「門主!」不贊同的低喚自四面八方傳來,一時間林間竟是鳥雀相鳴。
「避。」男聲沉沉再道。
沒多久,風漸漸停了,湛藍的天上散著絲般流雲。
收起緊繃的情緒,她閒話家常起來:「阿律,先你之前彌兒去掃了另外一個墓。你別惱,他決不是不講義氣。詳細的,就讓彌兒親口對你說吧。」欣慰地看向身側,她露出淺笑。
「……」自言自語好似蚊聲,一股腦說完再起頭,就見月下挑高的眉頭。頓了頓他揚聲再道,「昨日我去看了我娘,大人說她長得很美,還說我不該自卑於自己的長相,因為這都是娘給的,若我厭惡自己就等於厭惡娘親。律哥,如果你在泉下看到她,請代我說句話。」鼻翼微酸,他嗓音微啞,「娘,我不恨你,我……」倔強地抹著淚,他咬住下唇,一顫一顫地再難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