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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3:49 作者: 卿妃
    字句的殘片割斷韋編,來不及說出口的心情散落一地。倚在床上,凌准深深地凝著那枝幽香襲人的茉莉,眼中已不再只有那朵玉簪花。

    「王。」

    清冷一聲打破了他的遐思,凌准攏聚心神,肅肅望向不遠處。

    韓月下站在光影交界處,周身籠著半明半寐的光暈,讓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的嫂嫂和侄兒呢?」從進殿起她就未曾行禮,右手撫在腰間,她漫不經心地摩擦著銀色的腰帶。

    凌准答得極快:「成貴妃歿了,他們自然是在墨香殿送終。」

    「墨香殿裡不見他們。」她微上一步,腰帶she出金石寒色。

    「哦?」凌准望向一側,「得顯,夫人和世子呢?」

    「回王上的話,夫人和世子正在殿外等著覲見新王與新後。」

    內侍長推開西邊的窗,濃蔭散漫的遠處隱現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她握緊腰間的軟劍,指間儘是冰涼。

    重傷後她就不再佩劍,不是害怕了殺戮,只因在那人身邊她全無用武之地。而如今,她即便救得了嫂嫂和彥兒,可宮裡還有張彌,宮外還有一對剛剛出生的侄兒侄女啊。

    眼見她不甘地垂手,凌准緩緩揚起唇角:「孤早就說過,是你的終究逃不過,這就是命啊。」

    命麼,誰的命?

    她咬著牙,緊緊、緊緊地,緊到牙床里滲出血絲,口腔里滿是甜腥味。

    「不論是韓月下還是豐少初,你都註定是這萬仞青空的女主人。」凌准兀地拔高嗓門,微顫的語音一深一淺,在御極殿裡久久迴蕩。

    「我已經嫁人了。」她語調雖輕,卻無比堅定。

    「韓家嫡女能嫁的只有一人,孤的繼位者、皇朝的第一帝。」

    「不。」

    「少初,你是聰明人,你該明白留給你的路只有一條。」

    「不。」

    「你們兄妹倆汲汲營營為的是什麼?」

    耳邊響著這句話,她抬眸望去。凌准陷在床褥里孱弱的猶如朽木,只有那雙龍睛還有生氣,且亮的出奇。

    「韓柏青將軍戰死菰蒲崖,夫婦二人連屍首都未能留下。你兄妹二人不過是想尋回父母遺骸,手刃仇人以震將軍之名罷了。」

    一句話割得她心成千瓣,一瓣又一瓣緩緩地飄落在淚水積成的苦泉里。

    「要是孤沒猜錯,你們是想在菰蒲崖設祠堂,讓已成孤魂野鬼的父母也有處屋檐可避雨,有爐香火可往生。」

    夏陽如酒,滑落心頭萬丈痛傷。

    若她沒下過地府黃泉,尚可以神鬼之說乃妄談來安慰自己。可她見過,經歷過,怎能讓雙親做那野鬼,永世困在菰蒲崖底?

    「放眼天下,能助你兄妹一成心愿者幾何?眠州侯麼?」凌准輕笑,「如今荊翼連手攻眠,眠州侯自顧尚且不暇,更別提與雍王揮戈相向了。」

    什麼兄弟盟約全是狗屁!

    她上前兩步,咄咄逼視:「我哥哥……」

    「鄰國紛爭北疆不穩,又當新主登基冊封新後之時。身為上將軍,韓月殺更應戍守邊陲、為君分憂。」

    眠州若大敗,哥哥不可相救。若大勝,允之又豈容修遠獨霸西北?到頭來,不論傷的是修遠,還是哥哥,最終疼的都是她啊。

    「少初,你可知道自己的命格是天下主母?」

    她充耳不聞,兀自在絕境中摸索著出路。

    「這個主母不僅是天下要,我凌氏要,你們韓家更要啊。」

    眉梢微動,她慢慢抬起頭。

    「你可曾想過,你兄妹二人恢復真名後月殺的處境?」

    她一臉茫然。

    「即便過去了十年,前幽遺民對韓柏青將軍仍是念念不忘,叛亂者多打著你父親的名號。」

    腦中閃過慶州的義軍,她不由皺眉。

    「愚民多莽,若他們知道韓將軍子嗣未斷,且為名聞天下的神箭月殺,到時又會如何?」

    自然是麻煩不斷,即便哥哥他身子正,可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到頭來影子不斜也斜。若哥哥有心天下也就罷了,可他生性耿直,是為良將而非主命。

    「一經正身,月殺在朝中的地位就頗為微妙,進退只一線,生死旦夕間。若後宮有一個韓姓王后,若這個王后恰為君王傾心的女子,那一切又當別論。」凌准一針見血地指出,「因此,相較於天下,韓氏更需要這個主母,不是麼?」

    緊抿雙唇,她不看著地上的影子。

    是……

    她深吸一口氣,卻發現怎麼也說不出下半句。畢竟事關兄長,她怎能無情地道出那幾個字:是又怎樣?

    怎樣?怎樣……

    只會讓她心痛難忍,如同煉獄。

    離離結花的窗下,暗影浸著秀顏,她望著濃蔭下那對相擁而坐的母子,輕輕啟唇:「王不怕?」

    「嗯?」

    「不怕最終天下歸韓姓么?」她偏過臉,雙眸似月清寒。

    「若不知韓月下就是豐少初,孤還不會怕。只不過孤知道,翼然他絕不會放手。」夏陽淺淺地流,徑直流入他的眼中,「但如同孤一樣,翼然也犯了君王大忌,有了一個太過在乎的人。」像是盛不住如此多的暖意,凌准慢慢合上眼睛,「對於上位者而言,愛等於錯。不光是對自己,更是對那個在乎的人。」

    忽地,秋淨嫻敲起木魚,一聲聲,不知想要敲進誰的心裡。

    「孤的在乎害死了翼然的親娘,可你和她不同。少初,你太過聰明,如今翼然尚能將你掌控。但再過幾年,情況就不好說了。」

    「王上若想泉下眠好,就請放我走吧。」她撫著銷魂,一字一句溢出雙唇,「不然,莫說這青庭,就算是浩浩神鯤也不得安寧。」

    「走?走去哪兒?其實光憑你與眠州侯的關係,孤就容不下你。若不是翼然對你情根深種,豐少初、韓月下早就是芳魂一縷了。」他面色融融,道的平靜,「留下你,就當是孤對翼然的補償吧。」

    急於抓住一個女人的心情他再清楚不過,手段無非一條,讓她懷上自己的子嗣。可在這一點上,他卻不能讓小九得償所願。因為他先為君王,而後才是父。就算他再疼兒子,也不能拿江山做賭注。若韓月下誕下儲君,只要小九有個萬一,凌姓的天下就落入外姓之手了。

    今後的韓家或許就是過去的秋氏,他微掀眼帘,睇向看似恭順的秋淨嫻。當年要不是他有先見之明,下密藥斷了這女人生育的機會,她又怎會收養媵婦之子。這些年她與小七看似母慈子孝,可畢竟不是親生,之間嫌隙必是不少。不然,小七也不會敗得這麼輕易,這麼不堪一擊。

    為君二十四載,他已習慣掌控,任何一個萬一他都不會放過。小九狠不下心的,就讓他這個當爹的代勞吧。

    思及此,他出聲喚道:「得顯。」

    眈了內侍長手中的瓷碗一眼,月下舉目含疑。

    「喝下它,你就可以將夫人和世子領回去。」

    銳利的老目始終凝著,與之對視許久,她轉眸看向窗外。風輕輕地吹,吹皺了豐茂的濃蔭。連綿起伏的綠浪下,女子的背影略顯疲憊,孩子的表情則有些莫名。十年前她也是如此吧,懵懵懂懂地走進了所謂的命運。

    緩緩地,她看向那隻瓷碗。半透明的碗沿襯著酒色湯藥,在燦陽下反she出粼粼微光。

    「如何才是對韓家最好,少初,你該明白的。」

    是啊,她明白,該死的明白。

    可,她呢,修遠呢,難道命運從未給她與他留有餘地?

    白皙的手抬起又放下,纖細的五指伸開又蜷起。

    不服,她不服啊!

    「韓月下。」王再次催促。

    是了,韓、月、下!

    如醍醐灌頂,她茅塞頓開。

    既然韓家需要一個王后,那她就將月下之名留給韓家。而她今後只是一個人的卿卿,傾盡餘生只願做他無名無姓的妻。

    思緒至此,月下接過那碗湯藥仰頭便飲。抹淨嘴角的湯汁,她沉眸看向凌准。床上的人微微頷首,得顯沖窗外比了個手勢。就見兩名宮侍從濃蔭後現身,恭恭敬敬地向秦淡濃禮了禮,小聲說了些什麼。淡濃微皺柳眉,偏首向這邊望來。

    隱去眉間的愁思,她莞爾一笑,向著嫂嫂輕輕招手。

    「孤會派人將他們送回去。」

    「不。」嘴角依舊揚著,她暖意融融地看著樹下的小侄,「我同他們一塊兒回去。」回過身,她眼中覆滿寒冰,對他已明顯不信。

    「得顯,送韓小姐出宮。」

    看著那道徐徐步遠的女子,凌准不禁輕笑。

    該做的他都做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小九。

    面露安詳,他心滿意足地垂下眼皮,緩緩、緩緩地……突地,耳邊笑聲刺耳。他暴睜雙目,只見秋淨嫻面露癲狂,宣洩著過度興奮的情緒。

    「凌准啊凌准!」她猛拍床緣,指著面色不豫的君王尖聲道,「你真可悲吶!」

    「住口。」凌准咬牙低叱。

    「哈哈哈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她居高臨下地睨視,「若凌翼然知道他最心愛的女人將死於你手,他還會如何?又會對你如何呢?嗯?」

    輕輕的問句迴蕩在殿中,跨起的腳步復有收回,月下滯在門邊,青黛色的羅裙隨風微漾。

    「你胡扯什麼!」壓抑著怒火,凌准不住悶咳。

    「胡扯?」秋淨嫻轉眸看向月下,「剛才她喝下的是蕪子湯吧。」

    蕪子湯……

    滿目錯愕,韓月下轉身回望。

    怎會是這個?

    「苦著臉做什麼?」秋淨嫻沖她微微搖首,「放心,蕪子湯對你而言已無原本藥效。」

    凌准臉色驟變。

    「可是呢。」

    一聲轉折讓月下略微鬆弛的神經又重新繃緊。

    「蕪子湯對你而言卻是另一種藥引啊。」秋淨嫻笑得溫煦。

    藥引?

    月下正疑惑著,額間不期然的抽痛,猶如一粒種子想要破土而出。她緊皺雙眉,只覺前額似要炸裂。

    秋淨嫻含笑看著露出異色的她,向凌准施施一禮:「方才臣妾應了王上,要將尹貴妃的事詳細稟報。」

    驟然拉回視線,凌准銳利的目光似要將她凌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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