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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3:49 作者: 卿妃
    不可能,決不可能,她不會走的,不會。

    一口甜腥沖喉而出,帶著濃濃的不甘濺落在地,他搖了搖頭,努力驅散眼前的幻境。

    走火入魔,這就是走火入魔的滋味啊。

    他壓抑著胸口涌動的血氣,視野中瀰漫著水霧。

    清冷如他,也有這般激烈的情感,換在以前他是斷然不信的。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她已成為他的魔,深深、深深地駐在心底。

    他牽住幾欲發狂的神智,俯身在她的鬢間低喃。

    「生生世世永不絕,你若狠心……」這一聲帶著三分警告、三分期盼、三分沉痛,輕輕地破碎了夏夜,「我便上窮碧落下黃泉,上窮碧落下黃泉……」

    ……

    耳邊似有低喃,她看著墨蓮映畫的枉死城不禁微愣。

    哼,怕了吧,青面小鬼得意一笑,不是他說但凡被地獄酷刑一嚇,再厲害的鬼也會收起戾氣乖乖聽話。

    「鬼爺。」她徐徐抬眸,對上五道幽藍的眼,「自了性命的也會進這第六殿麼?」

    「那是自然。」

    柳眉微蹙,她凝神沉思。

    「五道君,鬼門關到了。」他們雖未邁步,卻已至澧都城外。

    偌大的牌坊立在青慘慘的寒霧中,撲面而來的陰風夾雜著濃濃鬼氣,惑人的鈴聲伴著愁慘鬼哭自門裡向外蔓延。

    忽地她溢出清聲,優美的雙唇漾開一抹笑痕,如籠煙融融月,似浥露淡淡花,讓枯木般的的地府霎時迸出春光。

    小鬼不由看傻了眼,只聽那好像從畫中走來的女子輕道。

    「我的確未死。」

    聞聲,五道頓時鬆了口氣,明白就好。方才她身上的煞氣讓他不由憶起千年前,當他還是地府守門鬼差時,幻海龍王也是帶著同樣的表情,懷抱女兒前來劫魂。

    還好,她到底是想通了。

    「只要他還活著,我就捨不得咽下這口氣啊。」月下沉吟,迴蕩在她耳畔的低喃越發明晰。她怎麼捨得那個人輕賤自己,最終墮入枉死城受盡酷刑。

    捨不得啊,她即便能捨得自身,也捨不得那個以性命相要的男人。

    她復而一笑,綺麗的眼波攝魂奪魄。正當眾鬼分神的剎那,她勾起言律向鬼門關另一側飛去。

    「弦月君!」五道暗惱自己掉以輕心,這父女倆分明就是一個樣!他一翻右手,自掌心飛出一道黑色鎖魂鏈。

    眼見生死門就在前方,月下足弓一點,拉著言律加速逃離。

    「回!」就聽一聲大吼,黑鏈像長了眼一般勾住言律胸前的魂索,震得他瞬間滑落。

    「阿律!」月下沉身扯住他的寬袖。

    「放手吧,大人。」慘白的臉上綻出笑花,言律乞求視上,「我已經死了。」

    「閉嘴!」好似生前,她也是這麼咬牙切齒地低罵著。

    「好好活著。」阿律伸手接住她落下的清淚,「帶我那份一併活著。」

    「阿……律……」她清明如水的眼裡閃動著瀲灩水波,雲煙般的眼波印出深深不舍,「再堅持一會,再堅持……」

    「大人,我真的已經死了。」

    「不……」

    「你再執著下去,只會害了自己,也害了愛你的人啊。」他輕喟著撕開袖袍,被那道黑鏈拉向鬼門關。

    「阿律!」她攥緊掌間的破衣,轉身向那邊追去。

    可不論她如何發力都無法追上那道鬼影,腳下好似絲毫未動。兩人間看似只有紫霧迴旋,卻感距離撫遠。漸漸地那道鬼影消失在黑暗中,徒留她淚染麗顏。

    「阿律!」她如孩子般地哽咽,倔強地向前跑著。

    「韓月下!勇敢地活著!」遠遠地傳來言律動情的吼聲。

    「阿律!」她泣不成聲。

    「你記住!」那聲音帶著淡淡哭腔,響徹在澧都之外,「在我言律心中,你是最好的姑娘!」

    「阿律……」她癱軟在地,只覺六神移位。

    恍然間,周圍隱現九股鬼火,幽幽地閃動著紅色的光焰。

    「你若對我有愧,就代我多生幾個孩子吧!」

    「好……好……」她抽泣應聲,「好……」

    「別了,韓月下。」聲音如水中漣漪,慢慢消散,「此生不悔……結卿不悔……」

    「阿律!」撕心裂肺的厲吼響徹天地。

    幽暗中只見一道高門自迷霧中顯現,沉厚的還魂鼓緩緩敲響。

    「未亡魂,生死門,一鼓敲罷回三魂。

    家中母,枕邊人,二鼓擂響魄回身。

    九火焚,護真身,三鼓過後陽氣純。」

    赤色火焰將月下緊緊包圍,伴著鼓聲她靜靜睡去,清顏上猶帶淚痕。

    上窮碧落下黃泉,生生世世永不絕。

    低沉的男聲如魔咒般迴旋於她的夢中,絲絲纏繞在她的命里…………

    尋尋覓覓,她好似在幽暗的甬道里走著,耳邊飄散著漸遠的鼓聲。

    「前世今生,屈指一算近千年。」迷霧裡傳來嗚咽鬼哭,「五百年前終虛設,恰似那水沒滄海杳然不見。紅顏不壽,情深難圓,何處眠弦月。」

    這歌聲戚戚然覆在心頭,催的她五臟六腑一陣擰痛,能說出的只有撕裂。

    「生生世世與君絕,絕了誰的情,斷了誰的念。伊來此處君尋遍,芳魂輾轉千年劫。南風撫遠,願卿細辨,此葉此情漫無邊……」

    迷霧前途,無邊落木蕭蕭下,心頭湧起衝動,她一個勁地向前衝著。間或有數片桐葉飄在她的眼前,遮蔽了她的視線。

    前世今生麼,再不明白可就是裝傻了,她舉目望著,夢中的記憶猶如青澀的梅,讓她再三咀嚼。

    不論誰是誰,誰怨誰,是是非非眼前過,望斷前緣慕今生。她現在只想著一個男人啊,只想著他,想到心口發酸,想到貪求生念,一切的一切只為再見他一面。

    一片葉落在她的掌中,灼灼地燙著她的手心。

    此葉此夜,原來她要的不止是一面,她要的是……眼前沉沉暗霧被金色的光焰籠罩,仿佛燃著了記憶的書冊,一幕一幕,一頁一頁,隨著落葉片片焚盡……細密長睫微顫,如雅致小扇。

    回來了麼?

    她猛然睜眼,卻被刺目的白光驚得半合眼帘。

    酒色暖陽書寫在發黃的窗紙上,靜靜地渲染著初夏的心事。

    這是哪兒?

    她輕蹙眉,警惕地打量著這間陌生的土房。半晌,目光停留在窗格下,一名鬢髮花白的老婦正就著光亮細細地fèng補著一件女裳。

    這又是誰?

    她試圖起身,卻發現身體完全不聽使喚,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要費盡心力。

    哎,她暗嘆著,在舉目卻與老婦撐圓的雙目對個正著。

    蒼老的手中粗布女裳翩然滑落,如一片落葉驚動了寧靜的午後。

    她默默地看著,看著那老婦不可置信地搗著嘴,腳步不穩地向門外跑去。

    「小娘子醒了!夜大夫,小娘子醒了!」

    許久不聽人聲,讓她有些木然。忽然間,屋外一聲略顯慌亂的盆落沒由來挑動了她的心跳。門口,一道影子漸漸拉長,她一瞬不瞬地瞧著。入眼的是一襲深藍布袍,沒有精繡暗紋也沒有絲般的質感,卻滾動著熟悉的流雲波瀾。

    酸澀瞬間傾入眼底,她心跳的有些快,竟快的扯動體內的傷痛。

    一寸一寸,她的視線緩緩上移。一步一步,他的長身慢慢走近。

    藍色的袍邊在夏陽中翻動,好似她的、他的心情。時光極慢極輕地流過,卻難以平復兩顆激越的心。

    半晌,他胸口微伏地立在床緣,而她顫顫對上那雙瀲灩生波的鳳眸。

    淚水瞬間滿溢,她笑著啟唇,沙啞的聲音如微塵浮動在空氣里。

    「我回來了。」

    他背著光,俊顏被陰影遮蔽。

    「我回來了。」她淚如雨下,輕道,「修遠,我回來了。」

    話未落,人已入懷,他埋入她的頸窩,幾不可辨地應了聲:「嗯。」

    「我……」她哽咽著,用盡全力攥緊他的衣袖,「我好怕……」

    耳邊的呼吸不穩,他壓抑著噴薄的心緒。

    「嗚……」再難壓抑心頭的苦澀和欣喜,她嚎啕大哭,「修遠……我好怕……」

    有力的雙臂輕輕地晃著,他的聲音如淺溪一般柔柔地流過她的心底。

    「我也怕。」

    「修遠……」

    「我很怕。」他在她耳邊堅定地重複,語調中有著異樣的沙啞。

    那雙長臂牢牢又不失溫柔地環著她,挺秀的身形隱隱發顫。

    「修遠……」她愕然,轉過頭想要看清他的臉,卻被一隻大手遮住了視線。

    「不要看。」他平穩地低語著。

    這個男人啊,她臻首無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好。」

    心底抑制不住地發柔,身上的痛似乎不那麽明顯了,淚水靜靜落下,帶著恍如隔世的複雜情緒,一點一點淋濕了他的衣,也淋濕了他的眼底。

    這樣的人,叫她怎捨得啊,怎捨得。

    晴絲千尺,韶光悠悠,榴花照眼的午後她枕著他的胸膛靜靜睡去。而後一隻大手輕輕覆上她的左胸,不帶半點情慾。柔弱卻平緩的心跳,透過他的掌徑直傳進他的心。

    許久不見的優美弧線勾勒在唇角,鳳眸如春潭,將情意蓄滿。

    回來了。

    他輕吻著她的鬢髮。

    真的回來了。

    清湛的俊眸盈盈,含著淺淡笑意。一下午他就那麼坐著,目光從未離開,手掌一直貼在她的心上。

    日子如瓦楞上的貓躡足跑過,這段時間她不常醒著。即便她再能忍再能扛,可虛弱的身體卻每每違背意志,讓她總處於昏昏欲睡的狀態。幾番迷濛間,總有人體貼地餵她喝水、為她擦身,是李阿婆吧,她如是想著,然後陷入甜夢。

    「轟!」一聲響雷炸破長空。

    「站住!」窗外傳來阿婆怒氣騰騰的吼聲,「劉長貴虧你還是個大夫,竟然來偷藥!」

    屋裡,她掀開眼,看著窗紙上映出的兩道身影。忽然間,瘦小的身影一把拽住前面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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