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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3:49 作者: 卿妃
    「何御史真箇了不起的人啊。」她嘆道。

    「是。」何猛面露自豪之色,他伸開巨臂指向磅礴激流的赤江,灰色的長袖迎風橫起,「這條河,既是我青國人的母親,又是奪我父兄的殺手,大人。」他偏過身,抱拳一揖,「即便傾盡一生,何猛也要制住它的野性,還望大人成全。」

    「好。」豐雲卿從胸扣上取下象徵一品大員的錦鯉結,鄭重地為何猛掛上。

    「大人?」他惶恐看來,又變成了一隻巨型小白兔,「這……這使不得啊……」

    「收著。」豐雲卿不容拒絕地按住他的大掌,看著那隻細白不似男子的小手,何猛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婁敬,我不如你。」她衷心贊道。

    何猛驚得口不能言,呆楞在原地。

    「放眼滿朝,百官莫不是為私利汲汲鑽營,連我都不例外。」她望著眼前這木訥的漢子,眼眸微動,「能做到胸懷百姓、一心為公的只有婁敬,百年之後婁敬定為天下人稱頌,功德無量、美名千古。」

    「大人……」他喉頭有些堵,眼中隱見水跡。能在這樣一位胸襟坦蕩的大人手下做事,真是他人生的又一幸運。

    「大人!」遠遠地,朱雀放聲大吼,「補給都上船了,你就別再磨嘰了!」

    聞聲,壩上的工人們大驚失色,只等著那位大人物發脾氣。

    「知道了!」出乎眾人意料,豐雲卿的臉上沒有半點怒意,「婁敬,我走了。」

    「下官送送大人。」

    「不用。」她擺了擺手,「汛期就快到了,你去忙吧。」

    這話一針見血,他聽了也不再矯情,俯下身恭敬行禮:「下官就此恭送大人。」

    何猛一直目送著,目送著她走下長堤,期間像是被人撞了一下。她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扶起顫抖跪下的年輕河工,只微微一笑就讓八尺壯漢看痴了。她的身形被江風勾勒得極其纖細,讓人不由擔心會被吹走。即便如此,她的腳下卻依舊平穩,一步步地,邁向江岸。

    半晌,何猛驟然斂神:「啊,忘記告訴大人雙生峽只可走一邊了。」

    此番治水,他採用的「束水沖沙法」。因此雙生峽到了日落退cháo時,西面的陰峽會露出水位陡降,讓吃水頗深的樓船擱淺。

    他望向聳立江頭的豪華彩船,不禁搔了搔頭。

    就算走了陰峽也沒關係吧,只要等兩三個時辰cháo水就能漲上來。嗯,沒問題,應該沒問題。他安慰著自己,再定睛望去。

    只見那身絳紅寬袍瀟灑揚起,秀美的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風裡…………

    三層爵室中,豐梧雨端著一盞綠茶,與宋寶言交換了一下眼色。

    沒看錯吧,少主在傻笑?

    恭喜你,眼睛沒問題。

    「夜兄?」忘山狼晃了晃手,笑得純良。

    隱隱上揚的唇線兀地滑下,夜景闌恢復冷然:「何事?」

    「這次真是托夜兄的福,我和拙荊才有順風船可搭啊。」

    夜景闌默默看著他,心知這位狡猾如狐狸,絕對不是道謝這麼簡單。

    「只恨小師妹將拙荊拐上前面的主船,讓我形單影隻、孤苦無依。」他垂下臉,滿目傷心色,「夜兄你說,小師妹該不該罰呢?」

    明明是你們夫妻不正常,一追一藏,嫂夫人這才去了小姐那裡。宋寶言又惱又恨地看著是非分不清的豐梧雨,驚訝發現這世上竟有人比他還能胡扯。

    夜景闌眼觀鼻、鼻觀心,自顧自地囁了口茶。

    「等她詐死之後,我這個做師兄的就把她帶回離心谷。」豐梧雨掀了掀茶蓋,笑得極溫潤,「此番出來,這個丫頭鬧也鬧夠了,是時候回去修身養性,順道修行個三年五載了。」

    一雙鳳目冷如寒潭:「卿卿已答應嫁我。」

    哦!原來如此!宋寶言佩服地看向那個套話高手,真是不服不行啊。他小步移向門側,趁兩人不注意竄出爵室,迎風狂奔:爹!爹!小二終於不辱使命,帶來少主即將娶親的大好消息了!

    「哦?」這廂,豐梧雨還未滿意,他彈了彈指尖,笑道,「這事韓將軍答應了?」

    夜景闌已恢復本色,充耳不聞。

    「看樣子是沒咯。」琥珀金瞳向右一轉,豐梧雨假怒道,「拜堂時沒有娘家人,夜兄你是想讓卿卿遺憾終生麼?」

    夜景闌慢吞吞地抬眸,銳利的眼神看的豐梧雨差點破功。

    半晌,他極不情願地開口,仿佛多說一個字會要了他的命:「請梧雨兄務必觀禮。」

    「也不是不行啊。」豐梧雨拿喬轉目,「只是,這稱呼可要改一改了。」

    鳳眸微沉,夜景闌盯著杯中懸浮的茶葉沉默不語。

    「妹婿,你說可是?」

    夜修遠自動消音,開始閉目養神。

    不說?哼,總有辦法讓你開口。豐梧雨放下茶盞,緩緩勾起唇角。如此一來,這一路上就不會無聊了。

    ……

    「制勝之道?」豐雲卿瞠目結舌地望著叉腰挺肚的某人。

    「對。」不顧旁人異樣的目光,小鳥豪慡勾過男裝打扮的師妹,貼耳輕語,「本鳥是可憐你被夜冰塊吃死,這才好心向你傳授男女之間的制勝之道。」

    「勝?」豐雲卿好笑地看著她微攏的小腹,輕輕拍開她的纏扯。

    「怎麼?」小鳥虛張聲勢地昂首,「不信?」

    「哈哈哈哈。」豐雲卿背過身,大笑不止。

    小鳥垮下臉,拽過正思念情郎的如夢,嬌叫:「大姐,你瞧啊,她笑我!」

    豐雲卿揉著肚子,險些直不起腰:「要是我真想打聽什麼制勝之道,也不該問你吧。」

    小鳥危險虛目,俏臉覆上黑雲。

    豐雲卿看向身後飄著眠州旗幟的樓船,壞心眼地挑了挑眉。

    「你!」小鳥挽起袖管,見勢就要撲去,卻被抱了個正著。

    「現在你身子如何,灩兒你又忘了是不是?」如夢端出長姐的架勢,低叱道。

    「姐,她欺負我。」小鳥軟下身子,卻仍舊不依不饒。

    如夢輕哄著挫敗的小鳥,向某人遞了個眼色。豐雲卿摸了摸鼻子,識趣地離開船尾。

    正走著,江風染著酒香,自她身邊急急行過。她舉目四顧,只見朱雀抱著酒罈坐在桅杆上,前襟浸濕,一臉落寞。

    這傢伙,她收起笑,點足輕上。

    「你上來做什麼。」言律也不看她,兀自灌了口酒。

    豐雲卿搶過酒罈,抬起下巴:「喝酒。」說著,醇烈入喉。

    「虧你還是個姑娘家。」言律斜了她一眼。

    「怎麼?姑娘家就不能喝酒?」她抹過小巧下顎,細膩的手背滿是香醪,「告訴你個秘密。」

    「什麼?」言律再悶一口。

    「我哥哥喜歡吃糖。」

    「咳……咳……」他被嗆了滿喉,「韓將軍嗜甜?」

    「嗯。」她笑眯眯地點頭。

    「你確定是那個一馬平川、勇冠三軍的韓月殺、韓將軍?」

    豐雲卿白了他一眼:「當然」

    「真想不到啊。」言律抱著酒罈,可勁搖頭,「想不到。」

    一濤碧水以遠山為眉,青嵐漸起勾出濃濃翠黛。江風撩動著她美麗的長髮,吹來遙遠的記憶。

    「我爹是個天神一般的男人。」船行著,雲也行著,雲影倒映在她的眼中,似要凝成雨,「我們兄妹很崇拜他,哥哥對爹爹更是到了言聽計從、事事模仿的地步。爹爹說男兒不能流淚,哥哥就算被馬踏斷了兩條肋骨也沒眼紅一下。爹爹又說糖是女兒家的吃食,哥哥即便嗜甜也會百般克制。」細陽淡照,她的眼波柔到能擰出水來,「哥哥第一次,也是爹爹最後一次出征前,我硬塞給他一顆糖。他雖然嘴上埋怨,可眼眉都在笑。」

    言律愣愣地看著她,看著那既哀傷又幸福的表情。

    「當時我說啊,有些事是不分男女的,不論是習武,還是吃糖。」她撐著雙臂,偏頭暖笑,「不論是流淚,還是情傷。」

    尖細的心弦兀地響起,言律倉惶轉眸,難掩痛色。

    「阿律。」她掰過他的臉頰,眼對眼,定定道,「不要壓抑自己的情緒,想哭就哭吧。」

    「哼,你這女人。」他端著笑,苦澀的淚涓涓漫出眼角,「你這女人……」他依舊笑著,眼中的泉匯成潺潺溪流,無聲地傾訴著他心底的秘密,「你這……」他哽咽難語,笑容越發燦爛。

    高高的桅杆上,她陪他流淚,陪他笑,陪他喝酒,陪他胡鬧。宣洩得不知是他哀傷的心情,還是她對往日的哀悼。

    直到紅輪西墜映蒼山,他臉上的淚才被風乾:「照說你這女人有才有貌,性格也很好,可我怎麼就沒愛上你呢?」

    「這都不知道?」豐雲卿奪過酒罈,白了他一眼。

    言律極其誠懇地看著她:「還望左相大人賜教。」

    「你笨唄。」

    「你!剛才那句話我收回!」

    「哎。」豐雲卿點了點他的肩膀。

    「幹嘛。」

    她點了點下巴:「酒沒了,下去拿。」

    「為什麼我去?」言律虛起紅腫的眼。

    「你是男人。」她理直氣壯地挑眉。

    「呿,你也不像個女人。」他說歸說還是接過酒罈,正要躍下,就見一眾彩衣自二層「飛廬」中走出。

    「公主難得出艙,走動走動也不錯。」她微微頷首,卻見這人一瞬不瞬地凝著祥瑞,好容易止住的痛色又在眼底蔓延,「阿律?」她蹙起眉心,暗自生疑。

    「大人。」他的目光緊緊攫住公主腰間的葫蘆玉佩,唇畔染抹諷色,「有些事還是分男女的。」

    她沒有發問,只靜靜地看著。

    「假如你愛的人不愛你,你會如何?」輕薄的暮色黯淡了他眼中光影。

    「我會離開。」

    「而我……」言律合上眼,語調極之輕柔,「會成全他。」

    「阿律。」她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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