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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3:49 作者: 卿妃
    凌翼然未發一言,只靜靜地飲著,夜色中他的容顏有些模糊。隱晦的月下,微垂的俊顏鍍著一層詭魅的銀光,微濕的紅唇幾不可見地揚起,讓人讀不出他笑顏下的思緒:「灌了半天迷魂湯,你究竟求我什麼,說吧。」

    「九哥,你也知道我恨透了董建林那個老匹夫。」十二握緊了酒杯,嚅嚅道,「所以我也想趁機扳倒他。」

    凌翼然挑起眉梢,頗有興致地看著他:「然後~」

    「請九哥給弟弟支支招吧。」十二挫敗地垂下頭,「朝堂上的東西我玩不來。」

    「這樣啊~」凌翼然放下酒盞慢慢站起,挺秀的身影倒映在湖面上,隨著漸起的微浪蕩著,漾著,起伏著輕快的波紋。

    其實並不是董建林有本事,而是七哥他們沒有打蛇三寸。他不急著出手就是想讓事情鬧大,就是想讓左相一黨將總帳算到七哥頭上。替死鬼,好一個替死鬼啊。

    一陣清風揉碎了柔波,層層漾起的漣漪夢幻地吻著水中月,未眠的魚兒微地擺尾,激盪出美妙的聲響。

    「默然。」湖面倒影微顫,他黑緞似的長髮隨風飄動,「不瞞你說,我還真有準備。」

    「真的?!」十二興奮站起,「快說,快說!」

    他半轉身,未束的長髮凌亂地落在紅色長袍上。腰帶松斜,不似平常那樣系起。「我且問你,你想讓董建林有怎樣的下場?」這聲音些微偏柔。

    「怎樣的下場?」十二有些茫然。

    「是啊。」凌翼然攏著披肩的袍子,看似漫不經心地踱步,「我這有三本摺子,想讓他家破人亡第一本就足夠,若想將他五馬分屍再上第二本即可。」那雙美瞳異樣璀璨,嗓音輕柔到讓人寒色,「假如你還想拉下三哥,那就要看這第三本了~」

    ……

    「啪!」御書房發出巨響,驚得當職的內侍個個縮頸。

    壓抑的悶咳沉澱在簾後,凌准脊背佝僂,難掩病態:「混帳!」隨著身體的震動,他手中那本密折微顫。望著案上這一本、兩本,加上手中一共三本「親啟密奏」的封事,他不得不正視胸中的怒火。

    他,凌准,作為青國開國以來最英明的君主。他不似高祖越王那樣試圖建立一個純淨的王朝。畢竟「官」字兩個口,一口吃錢,一口辦事。在一個清廉的庸官和一個貪污的能臣之中,他情願任用後者。只要吃錢的那口不越界,只要辦事的那口很忠心,他會睜隻眼閉隻眼全當沒看見,對董建林即是如此。

    而今董氏卻在他心中越走越遠,漸漸走向嗜血的彼端。御筆在他清瘦的指間飛舞,一點、一撇、一折鉤,這是「官」字的寶蓋,也是朝員頭上象徵品級的束冠。可寶蓋下兩個口並不自由愜意,他重重落筆,寫下一個力透紙背的豎。不論是吃錢還是辦事,都逃不過王權的牽制。

    龍睛危險虛起,狠戾的目光落在了第一本封事上。

    神鯤東陸俯臥著一條「龍」,一條賜予青國肥沃糧地,卻又隨時會怒吼的巨「龍」--赤江。這麼多年他費盡心機、耗盡財力好容易降住了這條「龍」。天重這個年號已用了二十四年,就他的身體情況來看,應該由此而止。他註定完成不了霸業,可至少他做了一件連聖賢帝都未曾完成的偉事,大興赤江工程。赤江兩岸條石壘砌,方磚駁岸,在他的手下成為神鯤最馴服的河流。過去他大可以自詡為治水賢王,可如今看了工部郎官何猛的密疏,他才明白自己做了怎樣一個大頭王上!

    「混帳!」他握拳重錘,案上的文房四寶丁丁跳起。胸腔里顯出雜音,他接過得顯奉上的暖茶,潤了潤微甜的喉嚨。

    「研墨。」凌准冷冷命令道。

    「是。」得顯以言而行。

    輕敲的指尖驟然停止,凌准淡淡一瞟:「要硃砂赤墨。」

    得顯就硯旋起的手忽地一滯,他轉瞬便掩去了臉上的訝色:「是。」

    每次王上指明用硃砂赤墨,就預示著朝中有人性命堪憂。硃砂,誅殺是也。

    猩紅的筆尖龍蛇飛動,御札上朱字血痕,蒼茫勁削,墨骨色融之間盡顯決意。落完尾筆,凌准放下朱毫,探手取過玉璽。銳眸不經意地一掃,寬袖當下停於半空。

    第二本密疏啊,如錐鑽心。他凌准年少早慧,此生唯一一次的放縱便是愛上暖兒。她是他心尖的那塊嫩肉,是他身上的一塊逆鱗。死後同穴、黃泉續緣,作為君王,這是一個多麼微小而卑微的願望。可,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祈願,董建林也在秘密顛覆。

    移棺?將暖兒攆出羽山王陵?當他死了麼!

    「嘩!」筆硯落了滿地,御書房裡的內侍雖不明所以,卻都惶恐跪下。

    隨葬的兩人他早就定下了,一個是他深愛的,一個是深愛他的。董建林如果你只有一張口吃多了,那還能給你留具全屍。現在連剩下的那張也不忠了,你就該做好準備以承受王的怒火!

    微白的唇勾出淺淺的弧線,凌准不再掭墨,任由澀裂的筆尖從紙上刮過:不赦jian臣。

    只四個字就將董建林定了性,只四個字就可毀滅一個世家大族。不必再言,王的旨意洛太卿定一眼即明。

    還有這第三本啊,凌准將御札交給得顯,有些脫力地看著地上。密疏散亂交疊,微黃的宣紙被朱墨污穢:翼使入朝,只知烈侯,而不知吾王……夠了,只一句就夠了。淮然,夢該醒了。

    凌准嘆了口氣,慢慢從座中站起。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極輕快,卻又極沉重。

    又是一年春糙綠,東君吹雪上梅梢。

    御花園裡,白梅清絕似雪,粉梅嫣然如桃,唯一的一株紅梅寂寞傾城獨立牆角。

    「王上,那株紅梅開了呢。」得顯討好地笑道。

    春梅是凌氏的族花,即為王花。而這株紅梅還是高祖越王親手栽下,在凌准二十歲封儲前夕,他的父王文王凌默將一枝紅梅剪下,親手賜予了他。而今他也要進行同樣的儀式,只不過……「哼。」他薄唇微掀,剪下一枝盛極轉敗的粉梅,「賜予烈侯。」

    小內侍合上漆盒,轉身向奉天門跑去。

    梅香薰染著衣袍,凌准背手拿著金剪,徜徉於花海之中。身後數十雙眼睛緊張地注視著,注視著他慢慢走近那株紅梅,注視著他緩緩抬起右臂,注視著他選定了一枝含苞的梅枝。

    然後就交給耳朵吧,聽聽他們的新主子是誰,聽聽那悅耳的剪音。

    「喀嚓。」毫不拖泥帶水,「賜予榮侯。」

    果然,果然是七殿下!有人驚喜有人憂,過去站錯邊的紛紛懊惱,只求今後保命就好。

    得顯恭順上前,他攤開兩手只等著王上將金剪放下。卻見明黃色的衣角掠過眼前,徑直向香雪海中走去。

    王上……內侍長啞然。

    哎,又著了那個孩子的道啊。凌准面色有些惱,唇畔卻帶著笑。

    何猛、聿寧、小十二,上書的三人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可他們身上的引線全在一個人的手裡。密疏封事上給君王,看後即焚。只要他不說,被打壓的左相黨定會將總帳算在小七頭上。可是也要他凌准不說啊,這是在給他選擇?逼青國的至上君王表態?

    他幾乎可以聽聞小九恣意的語調:我或是七哥,您瞧著辦吧~哼!好狂的姿態!

    「劈啊!」

    梅枝夭折在他掌心,望著零落的花雨,他既惱且笑:「不孝子!」

    身後的得顯猛然瞪眼,王上的語調幾近怨怪,帶著些許平民色彩。

    此兒類他!

    不,這樣的手段和心思,雖然他不願承認,但較之小九,他的確老了,老了啊……冬雪已逝,梅花將發。

    潛虬幽姿,逐浪淘沙。

    天鵬展翼,氣掩雲霞。

    萬籟生山,百川海納。

    允之允之,將白梅允之,就讓你踩著為父的脊背,直上雲霄而去!

    「此花賜予凌翼然。」

    ……

    「白梅?」

    四人八眼,神態各異地看著秘瓷瓶里的那枝春梅。

    「白的啊。」路溫瞪大眼一再確定,失望的情緒在胸口蔓延。

    那枝別有意味的紅梅如今盛開在榮侯府里……

    橘色的燈火薰染著夜色,為此次密會注入了一分別樣色彩。

    「呵呵。」突地兩聲,聿寧與洛寅相視一笑。在路溫的驚愕中,兩人慢慢起身,朝著上座的凌翼然行了君王之禮。

    三跪,九叩。

    「臣洛寅(聿寧),參見陛下!」

    陛……陛……陛下?路溫瞠目結舌地看著霸氣未斂的九殿下,不禁跌坐在地。這個稱謂連王都不能擅用,只有……「主上。」洛寅抬起清矍瘦顏,眸中難掩興奮,「恭賀主上獲得王意。」

    「洛大人、聿大人。」路溫滿臉疑色看去,「下官愚鈍,敢問……」

    聿寧笑道:「茂才,你可知春梅在王室代表了什麼?」

    「王花啊。」青國人都知道。

    「那給王加一個白帽子,又是什麼?」

    是……是……是!

    路溫呼吸驟停,狂亂的心幾乎破胸而出:「陛下!」

    主座那人俊美的面容氤氳著凜然之氣,他淡睨座下,眼中儘是漣漣精光。玉色的指間輕撫過那枝白梅,殷紅的唇角微地勾起,驚艷了春夜。

    雪色春梅,你將不是王花,而是皇花!

    窗外驚雷乍響,二月啊二月,伴著細雨悄悄淋下…………

    雲都的雨時至時歇,一場又一場沖淡了菜市口左相一黨近百人的鮮血,一場又一場霉化了新婚烈侯那顆被圈禁的心,一場又一場洗淨了榮侯門上的塵跡,一場又一場濕潤了二月裡來的第一個好消息。

    「贏了!」興奮的吼聲震徹街巷,打散了淅淅瀝瀝的春雨,「韓將軍、雷將軍連破前幽十六州!叛國錢氏被豐尚書一舉誅滅!」

    「啪!」「啪!」沿街的木窗被紛紛撐起。

    「錢老狗死了?」雲都有不少前幽遺民。

    「嗯!」報信的年輕人抹開臉上的雨水,舉臂大吼,「老狗下地獄了!」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一名花甲老人含淚跪下,「韓柏青將軍,您可以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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