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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3:49 作者: 卿妃
「是……」弄墨看著冒著熱氣的湯藥,柳眉微蹙。
凌准站起身走到雕花嵌玉的宮床邊,接過藥碗輕輕一吹。
「來。」他帶著淺淺的笑,偏身坐上床緣,「不燙了。」
「王上……」弄墨神情複雜地看著眼前著形銷骨立的君王,極力穩住微顫的雙手捧過瓷碗,幾近哽咽地緩緩出聲,「謝……主隆恩。」
黑稠稠的藥汁入口,苦澀的滋味刺激著她的味蕾,更刺傷了她嬌軟的心。
每日一碗的御賜湯藥、數日一次的君王探病,讓她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眼中釘。
椒房獨寵?隆恩浩蕩?
不盡酸楚化為一滴淚,搖搖欲墜地掛在她細密微翹的眼睫上。
其實她明白,每日飲下的是毒不是藥。當初她裝病試探,如今卻病入肌理。這其中的奧妙,七年前的弄墨或許不懂,而經歷過後宮血雨的成妃卻心知肚明。
王上,容不得她啊。
淚,垂落,與苦汁融為一體。
她喝得極慢,慢得讓人以為她在品味著什麼人間美味。
十年前她還只是將軍府的家養奴才,還只是潑辣慡利的寒族女子。比起現在膏梁錦繡的生活,那時雖然清貧了點,但至少她很快樂。白日裡,帶著小姐讀書嬉耍。入夜了,哄著小人同枕而眠。
那時的她,才是真性情。
而如今……
弄墨喉頭微動,咽下一口苦汁。
而如今,她終日困在高樓深院,抬眼只有這一片天空,伸出手攬住的只剩自己。
青王抬起她嬌俏的下巴,伸指摸去她唇邊的藥汁:「愛妃,還是那麼怕苦。」
這一句柔的,近乎寵溺。
「王……」弄墨囁嚅出聲。
如果他眼中的情是真的該多好,可是早在幾年前玉簪花開與他攜手共游白萼殿後,她就明白了自己只是一個代替品。
那日,本該是她最春風得意的一天。當王上為她插上一朵白玉簪時,她誤以為自己是這宮裡,不,是這青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畢竟這樣一個雄才大略、英武俊朗的男子,是她嚮往已久的良人。當時她好似沉在了蜜罐里,滿身滿心都是甜膩的味道。
如果,如果那時王上不曾忘情地喚出「暖兒」這個名,亦或是她未曾聽到,那該有多完美啊……想到這,弄墨艷麗的容顏染上了難以抒解的愁色。
越發的像了……
凌准看著眼前青絲掩容的美人,心頭乍軟。
就是這種神情,擬歌先斂,欲笑還蹙,最斷人腸。暖兒,他的暖兒。十年夫妻,他最愛的女人卻未曾展顏。暖兒恨他,恨他強取豪奪將她囚禁在後宮深院。
暖兒永遠是沉默淡定的,不論他如何嬌寵,不論他如何遷怒,她始終不言不語,只是用一雙輕染淒楚的秋水眸淡淡地、淡淡地看著他。
最後是他敗了,他愛她,愛的幾近卑微。她臉上的一絲異樣都能讓他回味許久,她嘴角似有似無的翹起都能讓他欣喜若狂。他敗了,且一敗塗地。
只是,那時的他還太稚嫩,不明白君王的愛其實是最致命的毒。宮人的嫉妒、華族的惶恐,最後凝成了連他都抵擋不住的繩套,將他心頭的「柔軟」無情扼殺。他知道是誰下的手,但苦於無證可查,苦於被那人身後的勢力掣肘。
其實,他是天底下最窩囊的男人,窩囊到竟不能隨心所欲地為最愛復仇。
如今時機漸近,他興奮的難以安寢,在為人不知的角落裡獨自舔著傷口,靜等最後一擊。
青王痛楚而又包含情思的目光讓弄墨胸口越發憋悶,就是這種眼神。柔柔地穿透她的身,不知縹緲到何處,仿佛她只是一個木偶。但可以的話,她願意成為王的木偶。因為她的心早已陷落,不知在何時,不知在何地,懵懂地陷落,畢竟他是一個很容易讓人動心的男人。
可是,他是一位君王,而君王的妻子是為「臣妾」。
她首先是王的臣,其次才是君的妾。
自她坐著小轎進入這宮門的那刻起,她就再無資格放肆地愛上一個男人,即使那個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在她的身後,是九殿下,是少爺,是整個韓家。這些年,每當回憶起酹月磯上的遭遇,讓她痛徹心肺的並不是那刀奪去了她為人母的資格,而是讓她失去了那個孩子。在她心裡,小姐就是她的孩子,她弄墨的孩子。而如今小姐回來了,她要彌補自己的過失,像一個母親一樣把能給予的全部獻出。
七年同床,她雖然摸不透這深不可測的夫君,但至少這次她明白了他的用意。因為他並不打算瞞她,因為他很大方地給予選擇。
「愛妃……」某個夜裡,他的嗓音里猶帶歡愛後的痕跡,輕輕地在她的鬢邊低語,「孤命人算過,你那個侄女是後星啊。」
「後星……」她嚅嚅低應,是啊,在幽國時就有這樣的傳言。
「嗯。」王,鼻音重重。骨瘦的大手在她光滑的背上輕撫,「你的侄子也是天將顯世,看來……」王無比溫柔地將她攬在懷裡,語調不明地開口,「孤的兒子是離不開韓家的扶持了。」
她怔怔抬首,
顫,巍巍,
如嬌花照水。
夜還染著歡愛的情色,而他的眼裡卻沒有絲毫殘痕。嬌花照水,照入寒潭。
「你覺得呢,愛妃?」
這一聲將她打入地獄,不是殷殷垂問,而是冷冷相告。
王上薨逝後,宮裡一個姓韓的太妃,一個姓韓的王后,宮外還有一個手握重兵的韓元帥。到時,這青國是姓凌,還是姓韓?
作為制衡,宮裡只能有一個姓韓的女人。而王上屬意的是新鮮血液,是她的小姐。其實王上不必問她,因為她的選擇亦如是。
「全憑王上作主。」她乖順地出聲。
而後,抵死纏綿……
如今,弄墨看著碗底殘留的湯藥,嘴角微微揚起,仰首將殘汁喝了個乾淨。
「臣妾,謝主隆恩。」
那一低首的溫柔,那一流轉的微笑,將青王從緬懷中震醒。
不像,一點都不像暖兒。眼前的女子對他不吝微笑,事事依從。從她那裡,他貪婪地汲取了太多的溫柔。那夜,就在他冷冷告知的那夜,她笑著接受了自己的安排。她是明白的,結果還是選擇了順從。在滿意的同時,他暗生惱意,難道她和暖兒一樣,迫不及待地想離開自己?
帶著無限蔓延的怒意,他瘋狂地向她索取。狂放肆虐的愛火,將兩人燃燒的乾淨。
而後,他合上眼假寐,因為一時難以面對。
半個時辰後,一滴、一滴溫暖的淚撒落在他滄桑的面頰上。
「王上……」很輕很輕的哽咽,「……」
他等著,等著她求饒,雖然他並不會答應。
「對不起,我愛您……」極顫極顫的語音。
他,失去了心跳,幾欲張口,卻最終無聲。
很多年前,他曾卑微地愛著一個女人。很多年後,一個女人很卑微地愛著他。
讓人心痛的循環,令人無言的命運。
他,凌准,一生聽過無數女人的愛語。唯獨這句,深深刻入了他的心。可是,他已不是多年前的他,如今的凌准已經老的給不起愛了。
即便他相信,也不能讓她活下去。
不能啊……
想到這,青王緩緩起身,借著跳躍的燭火,俯視掩唇輕咳的佳人。欲抬臂為她順氣,終是忍了下來。他收起臨在半空的手,輕輕地嘆了口氣:「愛妃且顧好身子,孤明日再來看你。」
弄墨瞧著地上的影子,將他剎那的猶疑分毫不漏地印入心底。她擠出一絲苦澀的笑,俯在床緣深深一揖:「謝王上恩寵,臣妾恭送王上。」
直到眼底的明黃消失,她才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心底的委屈、眼中的熱液終於滿溢……「得顯。」青王滯下腳步,回望身後的墨香殿,「以後成妃的用品一律按後制配送。」
見多識廣的內侍長不由一愣,轉瞬應聲:「是。」
凌准收回遠望,毫不猶豫地轉身。
弄墨,雖然現在孤給不起你想要的,但孤承諾,能與孤死同穴的,一個是她,另一個便是你……日夕戌時,夜色沉暗,冬夜壓抑的天地靜默。
御案上攤著一封八百里加急戰報,上面清晰地寫著:
十一月二十七,戰,損兵四千,折艦一十三艘,殲敵四十六人。賊首雷厲風無恙,燕侯輕傷。
自移駕御書房後,青王盯著這份戰報一坐就是半個時辰,面色如常,如常的詭異。
虞城會盟,他之所以當著眾人允諾兩個月內解決東南海患,一來是為了立威,二來是有這份自信。回朝後他派第十二子凌默然率水師出戰,其一是因為水師多為小十二母家親兵,其二是因為老三的大婚將近。默然痴戀左相之女,他這個當爹的怎會蒙在鼓裡?他這個兒子雖然果敢但也莽撞,在這個節骨眼上不如將小十二放到前線,用殺敵來一洗怨氣。
可是,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這樣的戰情。洋洲水師三萬,東南海賊三千,僅一戰就分出天地。
是小十二無能麼?
不,他的兒子他明白,應該是那賊首雷厲風太出色了。如此人才,怎會淪為海盜?
「不好了!不好了!」
驚慌的叫聲惹得凌准心頭不快,不待他開口,就聽得顯就厲聲喝道:「王上在此,何事喧譁!」
「奴才參見王上。」小內侍猛地跪倒,張皇失措地抬首,「王上不好了!流星飛矢,天火突降,左順門外的長蔭院走水了!」
什麼?!凌准拍案而起,眼中閃爍著興奮之情。長蔭院,青國華族宗譜的存放地,失火了?!
他不耐煩地揮了揮衣袖,小內侍手腳並用地爬走。
得顯看著來回踱步、身形微顫的青王,不竟微訝。他從未見王上如此失態,這神態不像是驚慌,更像是狂喜。
「呵呵呵呵……」凌准站定輕笑,不住頷首。好啊,好啊,做的好啊。小九這記連環腳,真是踢對了地方。
「哈哈哈哈……」低低悶笑變成了放聲大笑,他十分享受地搖頭。終於讓他等到了這天,終於!
「得顯。」瞬間青王斂起笑意,眼中爆出精光,「孤命你親去監督,務必要在長蔭院燒盡之後將火撲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