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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3:49 作者: 卿妃
    「其九!」殿外又是一聲清喉,「逆臣僭越,亂烈侯之耳目,動國運之根本……」

    一字一句尖刻入骨,罵人不吐髒字,卻又切中要害。文辭之鋒銳、掐架水平之高,讓人拍案叫絕。我以袖掩面,偷偷向侯列看去。果不其然,三殿下一掃月余的喜氣,剛毅的臉上布滿陰霾。他下顎抖動,鼻翼微皺,一副想要吃人的模樣。反觀那一位,殿外罵的越響,七殿下笑得就越溫善。他不時偏首看向上座,看樣子是期盼王上儘早到來。

    若說前面八條是往駱駝身上堆放重物,那這第九條可謂是最後一根稻糙,終於把駱駝壓倒,也終於把詮政院眾官惹毛。

    「混蛋!」禮部尚書魏老頭挽起袖管,向後一招,「多說無益,誅斃弄臣!」

    一呼百應,氣紅眼的詮政院眾人提著笏板就一擁而上,場面太壯觀了。我那些平日裡衣冠楚楚的同事張牙舞爪地撲上,花拳繡腿地一陣猛毆,猙獰的模樣讓我想到了一個詞……衣冠禽獸。

    我向後退了退,站在了無人注視的角落。細細打量允之的面部,沒有絲毫表情,引發今日朝亂,他要的究竟是什麼?

    「御令到!」尖細嘹亮的嗓音在青穹殿裡響起,那頭還打的不亦樂乎。

    「眾位大人!成何體統!」內侍得顯一揮拂塵,提聲喝止,「殿衛!還不上前阻止!」

    喧囂過後,只見參與毆鬥的詮政院眾臣鬍鬚凌亂、衣衫不整,而跪直在地的文書院年輕編修們則鼻青臉腫、滿面殘痕。我瞠目結舌地看著貌似手無縛雞之力的老老少少,暗暗驚嘆人的潛力之無窮。

    捂著嘴,硬是忍下狂笑的衝動。正了正臉色,站到鬥戰先鋒魏老頭的身後,我拱手而立。

    「王上連日操勞,微恙在身,今日罷朝!」

    長調一聲在空曠的殿內迴蕩,晨光微熹在拂動的袖邊倘佯。

    悄然,四下無響。

    據說,青王登基二十三年一來從未罷朝,是一位百年難遇的勤勉君王。怎麼今日,突然破了全勤記錄呢?我緊了緊笏板:很不尋常。

    「請眾位大人行止得當,勿讓我王病中起憂。」內侍長收起拂塵,幽然出聲,「另請烈侯、榮侯、寧侯三位殿下移駕御書房,王上有事商議。」

    青穹殿與御書房之間遠隔千米,縱使文書院編修聲嘶力竭,青王也聽不到啊。我輕輕搖首,看向面色如常的允之:終究失算了麼?

    不待我細思,卻聽殿外一聲高喝:「清傲罪臣張儀,請以右相、帛修院院首容克洵『四逆六罪』為王上陳之!」

    我瞠目結舌地望去,初升的冬陽下,一眾寒族編修人人手持奏本,個個昂首挺胸,眼角的瘀腫難言眸中的堅毅。透過清澈的晨光,我終於看清了,終於明白了。他們是來玩命的,不成功便成仁,這是一次死劾!

    「容克洵惑亂朝綱,侮弄三尺,詭作百端,可與董建林並稱當朝第一jian佞……」

    不僅是我,滿朝文武的目光都被這一群瘦弱書生所吸引,眾目驚愣。

    「不可參與。」耳邊響起輕語,我恍恍偏首,卻見微厲的桃花目。

    「不可參與,切記。」允之唇畔不動,再次提醒。

    不可參與什麼?未待我出聲詢問,紅色衣袍便飄然而過。

    天幕下薄霧散盡,卻在我的心頭籠起……

    =======================================「兒臣(兒臣,兒臣)參見父王。」

    靜幽幽的御書房裡,迴蕩著三聲問安。烈侯凌淮然偷瞥一眼案邊,見到本該抱恙的青王凌准正批閱奏章,且毫無病色。他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看來父王是不想理會那群「瘋狗」才罷朝的,還好,還好。

    「翼然。」青王目不離卷,沉沉開口。

    「兒臣在。」

    凌准重重擱筆,低聲一斥:「跪下!」

    榮侯凌徹然瞥視下方,看著乖順伏地的九弟不禁心情大好。他自幼嫉恨凌翼然,即便將九弟踩在腳下還是不解恨啊。七殿下得意地轉眸,暗自期盼著父親的怒罵。

    「淮然。」出乎老七的預料,青王並沒有理睬跪伏的小九,而是看向暗自慶幸的老三。

    「兒臣在。」凌淮然看了看腳下,剛放下的心又糾結在一起,是……輪到他了麼?

    「孤問你。」凌准抬手指向青穹殿的方向,「此事該如何了結?」

    什麼?

    什麼?

    同樣的驚問出現在老三和老七的心底,轉眼間,兩人又都明白了:這是一次王試。

    凌淮然思忖了片刻,鄭重開口:「兒臣以為寒族不分尊卑,無視王威。文書院眾官應革職查辦,不可姑息養jian。」

    三哥啊,三哥,你這樣蠢鈍,讓他怎麼好意思全力相較啊。凌徹然唇邊浮起譏笑,你當父王是怕事才罷朝的麼?若開了朝議,那華寒二族必將死斗,不給個最終判定兩方都不會罷休。而父王卻是想維持以往華貴寒輕的局勢,這才稱病不朝啊。你如今卻想要斷了寒族的官勢,這不是反著毛捋麼?

    「徹然,你覺得呢?」

    就等這一問,榮侯自信滿滿地傾身:「兒臣以為此事由楠木一案而起,父王不如讓洛太卿親審以示公平。」審了又如何,洛寅早已投奔到他門下。再審一次不過是走個過場,堵住寒族的嘴罷了。

    「喔?」青王頗為玩味地看著滿眼溫煦的老七,「徹然不怕秋啟明被判有罪?他畢竟是你的表哥啊。」

    凌徹然義正嚴詞地回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況一子侯乎?」

    「嗯。」凌准不住頷首,「好,很好。」

    凌徹然嘴角泄出一絲得意,含笑瞥了一眼老三。凌淮然暗自磨牙,恨不得將巧言令色的老七碎屍萬段。

    「可是。」青王凌准突然轉了語調,冷然開口,「你們真當只要罷幾個官、審幾個案就可了結此事麼?」

    森寒的語氣讓暗鬥的兩人一個機靈,猛然回神。砰砰兩聲,二子齊齊跪地:「兒臣知錯。」

    「各地華族張揚跋扈,京師子弟更是嬌縱上天!」凌准一推案上的幾摞奏摺,百十道書冊劈啪飛下,不時打在三個王侯的身上,沒人敢扭身閃躲。

    「看看!你們都睜開眼看看!」凌准拍案痛罵,「這一百一十二本奏章說的都是華族如何欺男霸女,如何掠地占田!」他從袖中抽出一塊厚厚麻布,扔到老三的臉上,「這是西北萬縣的千人血書,說的是你的母族如何欺壓百姓!」

    凌淮然心跳一滯,額上浮起冷汗。

    「這僅僅是孤回朝那天看到的,還有多少是你們私自扣下、秘密銷毀的?」凌准切齒發音,其聲沉沉,仿若從胸間發出,「嗯!」重重拍案,驚的殿外內侍個個發顫。

    「兒臣(兒臣、兒臣)知罪。」

    青王喘著粗氣,手掌不穩地端起茶盞:「三日了!」他抿了口茶,潤了潤嗓子,「各州縣書簿、行人已罷官三日了!」

    此言一出,老三和老七精亮雙目,齊齊瞪向面色如常的凌翼然。

    書簿乃是低層文秘官,同京師的文書院一樣,承擔著起糙文書與整理文案的工作。而行人則是往來於都城與州縣之間,傳遞奏章的小吏。這兩個官職看似輕微,甚至沒有品級,實際卻搭起了王國政通的骨架,可謂官小卻責大。

    而書簿、行人罷官,反映到京師的便是奏章驟減,小九他不可能一無所知!兩人忿忿而視,凌翼然撇了撇嘴,無辜地看向他們:「此事已在第一時間稟明父王,翼然並無絲毫隱瞞。」言下之意,找人算帳別找他,衝著那位去吧。

    誰敢怪那位?想掉腦袋不是!老三和老七被罵的七葷八素,悶聲不響地再次趴下。

    「哼,哼。」凌準的鼻翼不時扇出冷息,整個人散發出煞人戾氣。

    真是如跪針氈,如臨深淵。難兄難弟凝神屏息,衣衫已被冷汗浸濕。

    直到兩腿麻木,兩人忽聽一聲嘆息:「淮然、徹然,你們先退下吧。」

    撿回了遺落的心跳,老三和老七暗嘆一口,顫顫站起:「兒臣(兒臣)告退。」

    他們強作姿態,互不相讓地走出御書房。不似凌淮然疾步前沖,凌徹然留了個心眼,放慢腳步,豎耳傾聽殿內的動靜。

    「混帳東西!」只聽杯盞砸落,凌准怒聲再起,「就一個文書院都管不好!翼然你太令孤失望了!」

    好,很好。凌徹然勾起嘴角,腳步重歸輕快,優哉游哉地向前走去:看來父王只是震怒於寒族罷官,並不是真心責怪啊。

    呵呵,他面上帶著笑,走在冬陽輕暖的廊下。忽地只見內侍長抱著拂塵慌慌張張地跑來,還不待他出言訊問便閃入御書房。何事如此驚慌?凌徹然皺起了淡淡的眉。

    「什麼?!」青王啪地站起,怒目看向氣息未定的得顯,「你,再說一遍。」

    王上是真的怒了,跟隨他數十載的內侍長顫顫地低下頭:「青穹殿口角引發百官群架,文書院編修謝林因體弱終不敵眾人拳腳,被活活打死了……」

    「咳……咳咳……」凌准掩住雙唇,身體劇烈顫動。溫熱甜腥噴喉而出,染的手掌一片粘膩。他生怕病態被凌翼然發覺,倉皇俯視。卻見地上那人並未抬首,只是那麼安靜地跪著。

    得顯掏出絹帕為王擦拭手掌,而後又向後退去:在宮裡毆殺大臣,這分明就是無視王威,怪不得君上如此忿恨。

    終於死了麼?在人所不見的那處,微笑在凌翼然優美的唇畔飛揚。父王啊,您看清了麼?華族的真面目。為了他們自身的得失,甚至可以無視您的權威啊。兒臣布了這個局,就是想為您擦亮雙眼,猛虎不可臥於塌下。今日他們能殺了您的臣,明日就能奪了您的命。您看清了麼?謝林的血把您澆醒了麼?

    那日他將各地小吏罷官一事呈上,為的是試探。若父王當即拍案,下令徹查此事,那便說明了父王對華族還是忌憚的、還是倚重的。若忍下不動、有意放之,那便說明父王已動了心思,想要藉此大做文章,以弱華族勢力。

    事實證明,父王選了後者。而他只是添了把柴,將大火燃的更熱些罷了。燒的越旺,也就越有利於寒族出身的他。

    凌准不是傻子,喘了一會,終於明白了。他老目猛瞪,看向俯首不語的兒子。半晌,迸出大笑:「好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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