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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3:49 作者: 卿妃
    「青王。」一側突兀的聲音響起,瞥眼暗瞧,卻見黑黝的翼王斜視而來,老目閃爍著詭異的光采。坐在主位上的凌准停止了與荊王的交談,偏首定視:「翼王?」

    閻鎮指了指空杯,我微微傾身,上前添酒。

    「青王真是浪費啊。」頭頂傳來情緒不明的笑聲。

    「喔?此話怎講?」

    「孤聽說,這位可是繁城勝戰的少年英雄,青王卻讓他做司酒,不是浪費,又是什麼?」酒壺被按住,恭敬地抬起頭來,入目的是翼王蛇蠍般的逼視,「司酒,你說可是?」

    可是?掃過青王微眯的雙眼,瞥過荊王幸災樂禍的目光,暗罵翼王的惡毒陰狠。就算是?我敢答是麼?順勢將酒壺放在桌上,拱起兩手,寬袖掩面,恭聲答道:「微臣出身於鄉野,曾聽善耕者言。農事難不在選黍,而在於養黍。春耕、夏耘,不可急功,亦不可近利。急功者肥過黍死,近利者揠苗助長。如若不然,則秋收冬藏空穀倉。」抬起頭,瞧見青王放緩的眸色,觸及另兩位詫異的目光,了無痕跡地對修遠淡笑,徐徐道,「微臣出仕之前,家中長者曾有贈語:合抱之木,生於毫末;百丈之台,起於壘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年少不可清狂,小才不可傲物。臣謹記於心,旦夕不忘。」

    語落無應,只聽得座下一片斗酒聲。垂目視地,脊背上浮起冷汗。我還真是「幸運」,做個司酒也能碰到如此險境。唉,哀嘆。

    「孤還聽聞。」又是翼王那隻老蠍子,還聽說什麼?頭皮發麻,靜等語落。「司酒不是青國人。」

    「是。」埋首不起,「微臣家在荊梁翼相交處,乃是如春谷地。」查吧,我就不信你能通過師傅的五行乾坤陣。

    「那司酒為何舍近取遠,出仕青國呢?」語調頗酸。

    腦中浮現出一幅畫面:冷笑一聲,拍案而起,指著老頭的鼻子大叫:「我豐雲卿就是不慡你!」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垂下腦袋,難啊。會盟會盟,就是拉關係走門路,裝做睦鄰友好,容不得我實話實說。我這個禮官既不能貶低他國,又不能駁了老闆的面子,技術活啊。

    「這個……」故作為難,惶恐地傾身,「臣怕說出來會貽笑大方。」向後退了退,我幾乎靠在了修遠的身上,微微感覺到隱隱的暖意。

    「喔?」荊王吳陵開口了,聲音有些虛,倒不像一個年輕人,「那孤就更想知道了。」肥蠍子一隻,落井下石的主。

    抬起頭,極其誠懇地道出原因:「臣畏寒。」

    咚、咚、咚……只能聽見心跳聲,半晌,一聲大笑將我從惴惴之中解脫。「到底還是個孩子。」青王凌准微癟的兩腮稍稍顫動,精亮的黑瞳卻沒染上半分笑意,他隨意揮手,招來了內侍,「得顯,拿一個手籠給豐愛卿。」

    這話顯然不僅僅是說給我聽的,也不僅僅是說給上座幾人聽的。斗酒聲漸息,或是懷疑、或是嫉妒、或是窺探的眼神投注於身,我這才明白榮寵有時候也是一種折磨。叩首謝恩,寒氣從地上一直傳入心底,宦海艱途今日行,無涯彼岸何日及?

    司酒三巡,步步驚心。

    「也真難為荊王和定侯了,冬狩之日陪一群老人在帳內喝酒。」翼王看看左右,笑得和善,「年輕人應該驅馬奔騰,載獵而歸啊,兩位就不心動麼?」

    「冬狩年年有,相交難再來。」吳陵的語調中有些刻意討好的味道,「不論身份,但就這輩分,孤都得尊稱兩位長者。」他向翼王和青王微微頷首,「尊老敬賢,又何談難為?」

    難為,很難為了。一國之主竟然要行小輩之禮,這不是出自於真心,而是受迫於現實。外戚之亂後,荊王已如敗光家財的落魄兒,如今嘴巴含蜜不過是想討點好處,接點巨賈富商剩下的殘渣。說到底,座上四人中,青王算是有地有錢的富豪,翼王算是有地少錢的地主,而修遠則是缺地巨富的財主,只有荊王算是一窮二白的破落戶。做這種忍辱負重討飯的活兒,還真是難為了心高體胖的吳陵。

    「平侯,你我年歲相仿。」荊王舉起酒杯,「本王虛長你一歲,不如以兄弟相稱,可否?」

    鳳眸冷然,淡淡一瞥,驚的吳陵胖身微僵。修遠優雅抬首,香醪入喉:「本侯乃獨子。」五個字,毫不留情地she向側手,震的「破落戶」舌橋不下,場面煞是尷尬。

    正當此時,帳門突然撩起,一陣寒風掃盡了賓主皆歡的熱氣。

    「報!」曾被我踢暈的李顯匆匆跑入,猛地跪下,「烈侯殿下與天驕公主不知所蹤。」

    「噔!」翼王手中的酒盞瞬間落地,「你說什麼!」枯柴似的老手顫顫舉起,閻鎮目眥盡裂地怒視下方,「什麼叫不知所蹤!」

    李顯猛地俯身:「回程途中,公主看到一隻白鹿,就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烈侯、榮侯和韓將軍見天色將晚,便拍馬去追公主。」

    「然後呢!啊!」翼王的表情有些狂暴,也難怪,畢竟只有那麼一個血脈啊。

    「而後。」簾卷北風,穿著赤色獵袍的七殿下疾步走入,他向上座一揖,「我、三哥和韓將軍分頭追趕,怎奈密林叢茂,天暗視短。行至深處,只聽三哥大叫一聲公主。我便會同韓將軍尋聲而去,卻不見公主和三哥的蹤影。」

    「那現在呢?」青王面色平靜,看不出絲毫焦慮。

    「現在韓將軍已帶人去搜山,相信不久便可尋到。」他看著面色切切的翼王,溫言道,「王不必擔心,徹然聽聲,三哥必是找到了公主。可能是迷了道,一時難以回途。」

    「嗯,嗯。」閻鎮敷衍地點頭,卻難掩憂慮,「日落西山,夜寒地涼,綺兒身子弱……」絮絮叨叨半晌,忽地拍案,「這冬狩是誰負責,竟然出這等大事!」

    手中一緊,厲厲而視:混蛋!明明是你女兒太過嬌縱,十足的遷怒!

    「稟王上。」座下站起一人,正是成原一戰無功而返的李本中,「據臣所知,負責此次冬狩的正是青國的伏波將軍韓月殺。」尾音重重,難掩恨意。

    青王面色一凜,眯眼視下,顯然對翼國君臣的嫁禍很不滿。

    「是。」李顯小兒火上添油道,「若不是韓將軍沒能攔住公主,這事也不會發生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青國大臣肅穆而視,一時間局勢緊繃。

    好,很好,我現在非常後悔那日只踢斷了他幾顆白牙。放下懷中酒壺,向座上一禮:「王上,臣有一事不明,想請問李少將軍。」

    「嗯?」青王龍睛一瞥,驚人的氣勢,「翼王。」濃濃的壓迫感瀰漫在上座。

    閻鎮與他對視片刻,煩躁地揮手:「問!問!」

    睨視地上,不咸不淡地點了點頭:「敢問,以上皆為少將軍親見?」

    李顯挺直腰背,蔑笑道:「這是自然。」

    四座傳來嘆息,不解的目光頻頻飄來。隨七殿下入帳的聿寧眉頭一緊,對我輕輕搖頭。

    淡淡一笑:「那,李少將軍又是何職務。」

    「嘶~」翼國座上一片抽氣。

    「嗯?」俯身逼視,步步緊逼,「少將軍?」

    「是……」他向後一坐,咬牙低應,「公主的御衛……」其聲愈低,幾不可聞。

    輕轉眼眸,沖七殿下深深一揖:「下官剛才沒聽清楚,還望殿下再開金口。請問,當下去尋公主究竟為幾人?」

    凌徹然瞭然一笑,揚聲道:「只有三人,本殿、烈侯還有韓將軍。」

    「哼。」「原來如此。」青王帶來的官員不愧是宦海老將,變臉的本事是一等一的。當下數十道鄙夷目光直直she向李顯和翼國下座。

    「想來是有人瀆職,枉韓將軍摸黑搜山,這邊卻被倒打一耙。」說這話的是誰?急急尋找,原是青國言官之首胡存義,傳說中的「鐵嘴胡」首先開炮。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開口的正是我的頂頭上司,禮部尚書魏幾晏,「有利必逐,有過必推,此為翼禮乎?」搖頭晃腦,痛徹心肺之情溢於言表。

    「真是……」

    「唉!鑽營之徒!」

    厲害,厲害。瞧瞧地上那人瑟縮不已,翼國座上官員個個掩面。什麼叫被唾沫淹死,今天我算是明白了。

    上首,翼王閻鎮臉色鐵青,拿起食盤往地上一擲:「有違孤命,中途棄主,現在又妖言惑眾,誣衊青國大將軍。李顯,你可知罪!」老聲顫顫,面色爆紅。

    「臣……」八尺大漢竟俯身顫抖,「臣……」

    「來人!拖下去,斬了!」這翼王惱羞成怒,下了殺令。

    舉座大驚,喧囂陡逝,安靜。

    帳內燭火撲閃,扭曲了人影。

    「王上!」李本中疾步下座,匍匐在地,「請王上念在我李家忠心為主,就饒小侄一命吧,王上。」

    翼王臉色微動,似有一份動搖。上座無人開口,青王老神在在地飲酒,修遠面無表情地合眼。破落戶一臉猶疑,看樣子好容易下了決心,剛要開口,就只聽又一聲:「報!」

    韓讓單膝跪地,大聲叫道:「將軍一人縱深,已發現公主坐騎。」

    眾人翹首,面露喜色。

    「經查,馬鞍被人事先切斷,三殿下和公主至今下落不明。」

    「當!」翼王大怒,杯盤如雨,毫不留情地砸在那對叔侄身上,「饒命?饒命!馬具不就是你李顯負責的!陰謀弒主,好啊好啊!」這位走火入魔了,「斬!拖出去斬了!」

    「王上,饒命!饒命!」李顯被人倒拖出帳,一路上哀音不止。

    「王上……」李本中跪在座下,低垂顏面,讓人看不清表情。那伏地的雙手慢慢握成拳,爆出青筋,「王、上。」

    舉目而視,卻見青王淡淡地注視著一切,眸中閃過興味,微白的嘴角似有似無地勾起。熟悉的笑容,像極了允之……不歡而散的宴席,惴惴不安的心情。一日之內,如過寒暑,冷暖交替。伴君如伴虎,官場步步驚。走入寢帳,癱軟地靠在桌角,長嘆息。

    「雲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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