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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5:40:33 作者: 燕歌行
「聽聞閣老年輕在科場上蹉跎了二十年,四十五歲高中時家中窮困到沒有米糧下鍋,怎麼如今不曾以自己的過往激勵後輩,反倒還對晚輩落井下石呢?」
嚴閣老的臉色青了。
他出身寒門,年輕時為了供養自己科舉,父母妻子都勒緊了褲腰帶,奈何自己運背,遲遲考不中進士,等到終於登科時,家中父母早就不堪貧困相繼離世,唯一的髮妻也在幾年之後去世。
這是他心中永遠的愧疚,如今卻被一個黃毛小子明里暗裡地譏諷,無疑讓他出離的憤怒。
「老夫的歲數足矣做你的祖輩!你竟然大逆不道地說出這樣的話?」
「敬老愛長的道理我明白。」趙恪不慌不忙,繼續道,「我今日倒也並非是為了自己鳴不平,只是想問問閣老大人,可還記得當年被您在趕考途中丟下的女兒?」
!!!
這話砸下去,頓時石破天驚,嚴閣老睜大了眼眶,仿佛被掏空了全身的力氣,身體不住地往下墜:「你……你究竟是什麼身份?」
趙恪貼心地上前,抬手攙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晚輩的亡母,本名嚴敏。」
正是當年,嚴家在趕考途中為了湊夠路費,不得不賣掉的女兒。
趙恪的母親,正是為了五兩銀子,為了父親前程,就此犧牲了自己,成為了被父母拋棄的孤女。
甚至等到嚴閣老身居高位之後,也因為害怕遭到同僚恥笑,不曾再去尋一尋自己這個孩子。
可憐他的母親,當年不過七八歲,便過了顛沛流離的日子。
幸而她一屆孤女流落到松陽之時,被當時的趙朔瞧中,不顧父母親族的反對,娶了嚴敏為妻。後來二人生下了趙恪,就此過上了一段歲月靜好的日子。
直到後來,趙家家道中落……
趙恪一路於逆境中重振門楣,已是後話。
簡單的幾句花,已經足夠嚴閣老認準了眼前這個青年的身份。
他蒼老枯瘦的手指下意識地拉住趙恪即將抽離的胳膊,抖著嘴唇道:「你……你真的是敏兒的孩子……」
與七郎、與十一娘一樣……都是我的孫兒?
該說的早已說清,趙恪並不想多答話,緩慢而又堅定地收回自己的手臂之後,轉身再次登上了前往奉節的馬車。
「往事我會看在母親的份上不再追究,從此之後我與嚴家照舊是塵歸塵,土歸土。閣老不必擔心晚輩日後報復,只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便是。」
……
轆轆遠行的馬車漸漸遠去,直到與天際融為一體。
嚴閣老孤身站在原地,望著趙恪離去的方向老淚縱橫。
他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了太久,人之將死,回憶平生憾事,最不能忘懷的就是當年在趕考路上被拋下的女兒嚴敏。
從前他只能一味地騙自己,只當是敏兒死在了趕考路上,可是今日卻偏偏得知,這孩子得到了上蒼眷顧,不僅沒死,還留下了一個天縱英才的兒子。
只可惜……他與徐家斗紅了眼,親手毀了這孩子的前程啊!
從翰林內閣的青雲之路,到窮鄉僻壤的小小縣官,其中皆是他一手促成,也是幾乎讓他當成嘔血昏迷的憾事!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見老妻?有何面目見敏兒呢?
……
馬車之內。
旁聽到了一切的常瑛抬眸注視著趙恪的神色,見他面色如常,有種意外的冷靜,自己的心到底被抽動了一下,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緩聲開口:
「阿恪,你不說,我竟然從來不知道母親還有這般的身世……」
趙恪搖了搖頭:「母親在時便跟我說過,她一開始恨極了父母,可是與父親一同生活的這些年,父親教會了她慢慢放下仇恨,過好自己的一生。直到後來她染病去世,依舊是拉著父親的手,極安詳的模樣……」
他追憶的思路一直飄到很遠,可低頭看到懷中的妻子時,卻再次溫柔起來:「阿瑛,我知道你這是憂心我心中不滿,想要安慰我。」
「可你不知道,有你在我身邊,已經足夠讓我理解母親當年的話。」
常瑛環住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口,悶悶地問:「什麼話?」
「有心心念的人陪在身邊,足以消弭所有不幸。」
自己的身世他並非今日才知曉,可被捲入黨爭的渦旋之中時,他從來沒有想要說出這一身世來為自己求一個庇護所。而今即將離京,與命不久矣的嚴閣老見最後一面時,才把這件事情說了出來,當做了結與告別。
他不屑於迎合京中權貴,也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更不會因為自己就此遠去奉節仕途坎坷就會心生怨懟。
眼下他與阿瑛即將長相廝守,奉節雖小也大有可為,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眉目溫潤的青年捧起妻子的臉,與她四目相對,呼吸交纏……
*
伴著馬車的一路遠行,世人此時並不知道,在這樣一個處於逆境之中的新婚夫妻,即將一步一步成長為天下共矚目的帝國巨擘。
直到許多年後,人們在史冊中翻閱到二人的功績,總會忍不住對當年的情景報以無限的遐想……
史料記載,弘治三十一年七月,趙文正公與夫人受命前往奉節。短短兩載之間剿匪蕩寇,肅清內外,讓原本偏僻蠻荒的邊地小城,變成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世外桃源。常夫人更是在此地大力推廣種植香料,遠銷南北,使得奉節倉廩豐足,交付朝廷的稅銀足足翻了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