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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2:31:56 作者: 吾玉
    (三)

    十二歲那年,魏於藍覺得自己做了一場不敢奢想的好夢,夢裡有個言笑晏晏的小姑娘,時常偷偷溜到馬廄來找他,與他談書論道,無話不說,守著共同的小小秘密。

    他很歡喜,又很惶恐,時時害怕夢醒,而在不久後的一天,夢果然醒了。

    幾次三番下來,到底有侯府下人撞見,告到了秦之越那去,小胖墩兒頭一回沒有衝動,強壓怒火,等到龔清漪離去後,才率人殺氣騰騰地趕到馬廄。

    他一腳踹去,魏於藍猝不及防,手中書卷飛入雪地。

    秦之越像要吃人一般:「搜,把那些書都搜出來,這賤奴手腳不乾淨,居然敢偷到龔家小姐身上!」

    那是一場比想像中還要殘酷的審訊,魏於藍被吊在馬廄門口,秦之越一定要他承認自己是竊書賊,卑鄙地偷了龔清漪的東西,否則就不放他下來。

    但無論如何逼問,魏於藍吊在風雪中,俊秀的眉眼低垂著,始終一聲不吭。

    秦之越於是更怒了:「你算個什麼玩意兒,不過是個馬夫之子,又髒又臭,還想吃天鵝肉,說,你就是個竊書賊!」

    整整一夜,天地淒寒,魏於藍挺直著背脊,怎麼也沒有鬆口,等到第二天龔清漪聞風趕來時,他身上的血已經凝結,面色慘白如紙。

    龔清漪一下水霧蘊滿了雙眸,扭頭沖秦之越道:「你快把人放下來,書是我送的,不是他偷的!」

    秦之越裹著狐裘,從鼻子裡哼了聲:「我說是就是,這是我侯府的家奴,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你!」龔清漪氣結,又抬頭看了看吊著的魏於藍,一跺腳:「好,那我們來打個賭,贏了就讓我帶魏於藍回家,輸了隨你要什麼,你敢不敢賭?」

    一說到「賭」,秦之越眼睛明顯一亮:「賭什麼?」

    馬廄門前吊著的魏於藍也抬起頭,蒼白的唇角動了動,似乎想要阻止,但龔清漪已經高聲道:「就賭你平日讓書童們玩的無聊把戲,雪地背書,誰先撐不住誰就輸!」

    秦之越一愣,打量著龔清漪搖頭道:「這不公平,你是個女孩子,身子弱,風一吹就倒,怎麼能和我來比呢?」

    龔清漪冷笑兩聲:「自然不能跟你這一身肥肉相提並論,所以我要比你少脫一件衣裳,這樣才互顯公平,你覺得如何?」

    秦之越生得胖,平生最恨別人拿這個刺他,他一張臉立刻就漲紅了:「好你個死丫頭,在我面前就這麼牙尖嘴利,賭就賭,那賭注呢?」

    他把身上的狐裘狠狠摔在地上,「尋常賭注我可看不上眼!」

    「輸了,我就把自己賠給你。」龔清漪孤擲一注般,目視著秦之越:「我答應和你定親,你賭不賭?」

    「你是說真的?」秦之越脫衣服的手一頓,轉怒為喜。

    「以我龔家的玉章為證,言出必行,永不違誓。」龔清漪說著解下腰間一枚玉章,在風雪中晃給秦之越看。

    秦之越盯了半晌,撫掌大笑:「好,好極了,慡快,四姑娘你就等著進門給我當小媳婦吧!」

    滿場小廝跟著一起鬨然大笑,龔清漪卻冷著臉不理會,只走上前,將玉章一併掛在了馬廄前,魏於藍艱難地開口:「不要,不要和他賭……」

    龔清漪掏出手巾為他擦拭了唇邊的血漬,柔柔一笑:「春書冬賭,那次我說錯了,是春雨宜讀書,冬雪宜豪賭,我不會輸的,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你回家。」

    風掠四野,雪滿長空,一場特殊的賭約這便開始。

    龔清漪衣裳單薄地站在雪地里,推開秦之越遞來的書卷,「不用,我直接背還快一些,你就祈禱自己不要照著念都念錯吧。」

    秦之越大怒:「你真以為我是繡花枕頭嗎!」

    龔清漪白了他一眼:「明明是灌水湯包,少給自己貼金。」

    說完,也不再管秦之越的氣急敗壞,徑直朗聲背誦起來,風雪下,那字字句句飄入魏於藍耳中,漸漸模糊了他的視線。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

    那一年的那場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卻讓魏於藍覺得,有一束暖光照進心底,浮萍之交,相識於微末,從此他再非馬廄里孑然一人的小孤兒了,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四)

    雪地一賭,龔清漪帶回了魏於藍,自己卻發了場高燒,還拖著病體跪在父親門口,一定要讓他留下魏於藍。

    那是場無法言說的僵持,直到龔清漪身子搖搖欲墜,魏於藍抱住她含淚勸她放棄時,龔太傅才推開門,將幾卷書狠狠擲在二人身上,「三個月後,若不能通曉全篇,就讓這馬奴滾出龔府!」

    嚴厲怒喝中,龔清漪卻高興得跟什麼似的,抱住魏於藍又哭又笑:「魏於藍,你能留下來了,你能留下來了!」

    她是那樣篤定,而魏於藍也的確未辜負她的期許,三個月還未到,便主動去找了一趟龔太傅,從他房中出來時,他第一次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讓門外等他的龔清漪一下站起,激動地雙手都在發顫。

    兩個半大孩子歡奔在後花園間,那時才剛開春,嫩柳發芽,微風拂面,魏於藍背起龔清漪笑著喊著,似乎一切都亮堂了起來,前路充滿著無限希望。

    但沒過多久,一盆冷水便兜頭澆下。

    他夜裡去找龔太傅交功課,卻在門外聽到那樣一番對話----

    「爹,為何你就是不肯收魏於藍哥哥為徒,讓他進竹岫書院,與我一同念書?」

    「我不否認魏於藍悟性奇高,是塊讀書的好苗子,但他一介寒門,如何有資格入宮學就讀?」

    「寒門又如何?血統門第就那麼重要嗎?魏於藍哥哥聰敏好學,不比竹岫書院任何一個弟子差!」

    「血統門第當然重要了,那是先祖代代傳下的宗法,是大梁的立國根本,寒門與貴族,永遠都是天差地別,如螢火之與日月,不可逾越!」

    門外的魏於藍聽到這,心頭一顫,而屋裡的龔清漪似乎激動起來:「那難道馬夫生的孩子一輩子就只能當個馬夫?子孫代代也只能守在馬廄里?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他抱緊懷中的功課,屏氣凝神,直到過了許久,屋裡才傳出一句:「以大梁家奴制而言,是這樣沒錯。」

    仿佛一瞬間如墜冰窟,魏於藍好半天才拉回心神,聽到龔清漪據理力爭道:「我不認同,父親您的觀念太守舊狹隘了,我寧願相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頓了頓,字字如千鈞:「魏於藍日後必成大器!」

    身子一震,如夜空無數道煙花炸裂在耳邊,魏於藍呼吸一窒,他手在發抖,長睫也在發抖,忽然低下頭,抱緊書轉身就走,一路穿行在夜色中,越走越急,越走越快,風貫袖口,髮絲飛揚,最後幾乎是一口氣跑到了偏院的後牆角,一屁股跌坐下去,胸膛起伏地喘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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