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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04:25:53 作者: 暮行也
就這般輕飄飄地放過他了?
難道就不怕他再殺她一次?
還是她以為,下令禁止各州郡進貢百爪蝶蚌就能遮掩她輕視臣下如塵泥、蔑視百姓如草芥的心性?又或許是以為,替他隱瞞包庇弒君重罪,再順從他的心意做一件事,就能讓自己收斂殺心,對她感恩戴德?
一如既往的天真,且愚蠢。
兩名婢女正低眉垂眼收拾餐桌,最後是那道沒被動過百爪蝶蚌,顧欽辭冷眼掃過,突然出聲:「等一等。」
他道:「這道菜留著。」
語罷,顧欽辭執起擺放面前的銀箸,朝前伸了過去。
他右手尚有些迷`藥殘餘,不是太能使得上力氣,便顯得這個動作格外慢條斯理。
銀箸點在百爪蝶蚌的紅斑上,戳了戳,然後沿著皮表紋路,將蚌肉撕扯出一條,送入嘴中。
寧扶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回想起半盞茶之前,這人是如何義憤填膺地告訴自己捕捉百爪蝶蚌需百人喪命,還有那點點紅斑實乃人血養成。
「你怎麼……」後面的話驟然卡在喉嚨里,因為寧扶疏看見眼前男人用深紅舌尖舔過嘴角湯汁,掀眸望她。
顧欽辭咽下嘴中蚌肉:「殿下大抵不知,臣在澤州時日日以清粥果腹,時常半個月不見一點葷腥。現成的山珍海味傾倒,太過浪費。」
寧扶疏勉強接受了他這個解釋,但除卻點頭,沒有其他可說可做的。
遂以身體乏累為由,先行離開。
星辰浮上夜幕,顧欽辭望著裳裙曳地的華貴身影遠去,而他坐在昏暗中,不燃燭火,一點又一點地吃完早已涼透的百爪蝶蚌,他不喜歡這個味道,但若丟……
確實浪費。
在這隻被進貢的百爪蝶蚌背後,意味著已有數多名漁夫葬身浪潮。那是顧家軍豁出性命守護的百姓,如今他們死於皇族的淫威壓迫下,屍骨無存,僅餘最後一滴血凝成紅斑出現在他面前。
細嚼慢咽,滾過喉結,埋葬腸胃。
顧欽辭用絹帕擦去唇角油漬,在他的身體裡,他帶著他們走。
殘月高懸,一輛長公主儀制的厭翟車行在長街窄巷,兩壁紗窗繪金鳳翔飛,輿車內香爐裊裊騰煙。寧扶疏呼吸著沁人心脾的安息雅香,單手支額,閉目養神。
披帛滑落手背,杏花巷口闃寂,經過今日這一遭,她才終於真正明白顧欽辭在怨什麼、恨什麼。
無關少年將軍前程盡毀,顧欽辭是在不值。
為背井離鄉,獻身沙場的將士不值;也為勤懇兢業,賦稅納貢的百姓不值。他知其苦,便更憎惡廟堂之高受天下供養,卻不擔天下之責的皇帝與長公主。
寧扶疏繼續過一日朝歌長公主的奢靡生活,顧欽辭的怒氣值就一日不會降低。
解結的關鍵,在於肅清超綱、清明治世。
此舉說難,自是極難的,畢竟原主但凡有一絲賢明之心,也不會被史書罵得那樣狗血淋頭。但說簡單,其實也未嘗不可,因為寧扶疏願意這樣做。
不僅僅為了在顧欽辭手底下苟全性命,更為了顧欽辭堅守的河清海晏,亦是她心中的大楚盛世。
寧扶疏心底一片清明,倏爾輕笑出了聲。這樣簡單的道理昭彰,連日來,她卻走了那麼多荒唐歪路,引得顧欽辭怒氣值上漲二十點不說,連帶自己的性命也險些搭上,屬實糊塗。
細碎笑音迴蕩車廂內。
驀地,她神情凝滯,抬手摸了摸髮髻。
……果然不在了。
從坐上輿車起,寧扶疏就覺得周遭安靜無比,總好像缺了什麼東西一般。原以為是夜間行人稀少的緣故,直到這晌馬車內唯有笑聲鈴鈴,她才反應過來,往常隨馬蹄踏踏,髻間步搖必會晃出窸窣脆響,連綿不絕。
東西應是方才被顧欽辭挾制時,落在了他府上。
「停車。」寧扶疏掀開車簾對駕車的馬夫道,「掉頭回熙平侯府。」
一根款式普通的鎏金步搖罷了,對長公主而言,並非稀罕物件。只不過那支步搖鑲嵌的珍珠中空,內里如同寧扶疏的蔻丹甲般,藏了毒藥。
揭她老底的秘密,若被外人發現,總歸不能太過放心。
而如果派手底下的人去取,難保不會再次被侯府侍衛擋在門外,遠不如寧扶疏親自跑一趟來得穩妥。
厭翟車的速度比尋常馬車稍快些,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儀駕重新停在熙平侯府門前。懸掛檐角的燈籠亮起昏黃微光,傾瀉而下,持刀守門的依舊是傍晚時分那兩名侍衛。
奇怪的是,見寧扶疏走近,兩名侍衛好似心照不宣地同時往前跨了一步,擋住她繼續往裡走的去路。
和傍晚的敬畏態度截然不同。
寧扶疏不禁蹙眉,以為是顧欽辭給他們下了什麼命令,索性耐著性子將自己去而復返的原因簡要說明。
侍衛明顯聽清楚了,腳底卻紋絲不動,刻板冷淡的面容閃過一抹為難神色。
寧扶疏越發感到疑惑,尋思著倘若真是顧欽辭的意思,他們此刻應當進去通報才對,哪裡有面露為難的道理。這幅樣子,反倒像是擅作主張,害怕寧扶疏進府一般。
沉吟間,忽然一陣犬吠相隔金絲楠木門傳入耳中:
「汪嗷汪嗷----汪嗷汪嗷汪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