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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01:52:37 作者: 荔簫
    幾日之後的結果,果然如謝遲所料,審出的七八個知情的宮人都咬死了是他。用御令衛的話說,「看起來不像假的」。

    而且他們的供詞相互都對的上。若在別的案子上,這些供狀就夠給他們所供之人定罪了。但皇帝細細地讀過一頁頁案卷後,卻問審案的御令衛:「死了的那個是怎麼回事?」

    那御令衛抱拳說:「那人姓孟,叫孟德興……還沒審到他時,他就先咬舌自盡了。臣等當時都沒有防備,臣等失職。」

    不知是不是因為謝遲先前的話,皇帝立時就覺得,此人或許才是唯一一個知道真正的真相的人。

    可這人死了。從供狀中看,其他幾個都只覺得他是太子的人。

    「查此人與宮內宮外的一切往來。」皇帝道。

    御令衛拱手:「查了。但此人交際甚廣,早年還做過往宮中倒賣衣料首飾的營生,許多宮人都認識他,要查清誰與巫蠱之事有牽連,也非易事。」

    皇帝面色微沉。那御令衛遲疑了良久,終於忍不住道:「陛下……」

    皇帝抬眼,那御令衛斟酌著說:「臣等認為,也或許那一干宮人說的真是真話,這個孟德興才是旁人推進來做障眼法的。」

    他們實在不知皇帝為何會如此相信太子,但在他們看來,七八個對一個,供詞又沒有出入,自然是那七八個更可信。怎的皇帝就因為其中一個人而推翻了七八人的供詞呢?

    皇帝沉默不語,這些天,不知是否是因為病痛的關係,他自感腦中昏聵,心裡一直在瞻前顧後。

    他想信任謝遲,又覺得好像不該相信他。他的想法總是在變,尤其在午夜夢回之時,他總會顧慮,如果他這樣做錯了呢?如果他那樣做錯了呢?

    如果謝遲在騙他呢?如果那日所謂的以死自證,只是為了博得他的信任呢?

    現下這個御令衛的話,又一次把他的這種顧慮捅了出來。

    他忽而覺得煩亂不堪。他已在皇位上坐了多年,清楚在這種瞻前顧後中是辦不成任何事的。

    更可怕的是,這種疑慮極有可能在事情查明後也會繼續攪擾著他。讓他不相信謝遲、不相信御令衛,不相信任何人。

    這樣,縱使查明了結果,又有什麼意義?他若變成一個多疑的天子,滿朝都會禍事不斷。

    他必須遏制住這種情形。他要讓自己先做出一個選擇,要讓自己在心裡拿準一個是非,然後再條理清晰地細查下去,而不是不停地被旁人左右。

    於是殿中安寂半晌後,皇帝道:「傅茂川,傳太子來。」

    傅茂川領命而去。彼時謝遲就在偏殿歇著,不過片刻就到了。

    他端正一揖,皇帝靜靜地看向他:「東宮宮人的供狀,朕看到了,朕現下不知該信誰。」

    謝遲一愣。

    皇帝漠然續說:「朕查下去,或許能證明你的清白,也或許會讓你再洗不清。」

    謝遲怔然,詭異地意識到,皇帝仿佛意有所指地想要逼他說什麼。

    他頓時渾身一陣酥麻,一邊覺得費解,想不出自己走錯了哪一步,竟讓皇帝突然起了殺心,一邊又不得不把幾日前的那句話再度說出來:「兒臣願以死自證。」

    皇帝點了點頭,遂向傅茂川道:「去備鴆酒。」

    「……父皇?」謝遲愕住。

    他知道這回自己多少有些對不住皇帝,因為他利用了皇帝的信重。而且,他搶先一步殺了衛成業。

    可他畢竟已身在這個位子上,日後又要承繼大統。坐擁天下之時,他總不可能僅憑一腔赤誠面對滿朝風雲。

    況且在此事上,他雖然愧對良心,但到底還對得起這件事。他沒有顛倒黑白,只是想求自保,不想任人宰割。

    怎麼,報應來得如此嚴厲嗎?

    謝遲腦中嗡鳴著,一隻酒盅已然呈到了他面前。

    他看向皇帝,皇帝也正看著他。

    旁邊的御令衛都懵住了,他先前也聽說了太子要以死自證的事……沒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陛下真要拿賜死太子來驗是非啊?!

    接著,便見太子一把攥住那酒盅,決絕地一飲而盡。

    那御令衛倒吸了口涼氣,皇帝眼底一顫,傅茂川垂眸不言。

    謝遲咣地將酒盅放回那檀木托盤上,面容緊繃,等著劇痛襲來。

    第164章

    鴆酒用的大概是上好的美酒,謝遲能清晰地感受到瓊漿過喉時溢起的那股酒香。

    然後他克制著情緒,抬眸看向皇帝,皇帝也正看著他。

    謝遲啞了啞:「小蟬不知道這件事,還請父皇……」

    「朕會照顧好你的妻兒,會立元昕為太孫。」皇帝言簡意賅道。

    謝遲點了點頭:「多謝父皇。」

    皇帝忽地問他:「你恨不恨朕?」

    謝遲聽到這句話的同時,頭腦中湧起一陣暈眩。

    他於是扶了扶額頭,抑制著不適,搖頭道:「這麼多疑點直指兒臣,換作誰都照樣會懷疑的。」但同時,他也禁不住地在想,如果他是皇帝的親生兒子,皇帝會不會即使懷疑,也能對他更仁慈一點兒?

    接著他又道:「何況父皇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兒臣的父親。」

    皇帝默然不言,謝遲頭眼昏花的感覺逐漸加重,終於身上酸軟地栽倒下去。傅茂川伸手扶了他一把,皇帝則淡漠地擺了擺手:「扶太子去側殿。」

    「父皇……」謝遲眼前的一切已然都化作虛影,他撐著最後一絲清醒,切著齒又說了一句,「求您徹查兇手,求您照顧好小蟬和孩子們……」

    皇帝沒有回應,他也再沒有氣力撐著多等了。傅茂川招手叫來了兩個小宦官,無聲地將他扶了出去。

    那進宮稟話卻冷不丁目睹太子被賜死的御令衛看得整個人都僵了,皇帝抬眼瞅了瞅,一聲咳嗽:「你看見什麼了?」

    「……」那御令衛毛骨悚然,趕忙抱拳道,「臣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退下吧。」

    側殿,謝遲渾渾噩噩地睡著,渾身無力,神志也混亂一片。

    他睡得不踏實,於是覺得自己大概並不是在睡,而是正往黃泉走。他在混亂中看見小蟬、看見孩子們、看見爺爺奶奶,也看見父親,看見皇帝。

    小蟬一點都不知道他會被賜死,連他自己都沒料到。乍然聽到這事,她一定很難過。

    謝遲感覺一顆心被緊緊揪住。

    是他,是他先拿以死自證去賭的。他以為這場賭他必贏,可是他賭輸了。

    傅茂川把那盅酒端給他的時候,他腦子裡都是蒙的,只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就是這酒他不得不喝。

    這酒,能證明他的清白,他多怕自己有幾分遲疑,就會讓皇帝再生疑惑。

    他越是乾脆地喝下去,皇帝就越會信他。皇帝越信他,小蟬和孩子們便越安全。

    可是,他真的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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