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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01:00:31 作者: 若然晴空
陳青臨記得這個少年,他是軍中一位老將的幼子,新兵入營時特地關照到了飛鷹關大營,初時和顧峻差不多的脾氣,被他整治了幾回,漸漸開始乖乖叫他陳大哥,戰事剛起他就想送他走,可是到底沒能成行。
第八十五章 張和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很漫長,陳青臨甚至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這麼多日以來的思緒一瞬間被什麼打通了,遲遲不至的援兵,一上戰場就切斷他陣勢的自己人,死活堵不上的口子,和很遠很遠才能聽見的一點喊殺聲,交織在了一起。
隨著重物倒地的聲響,陳青臨的身體也一陣脫力,又是幾個異族士兵擁了上來,手裡的武器散發著冰冷的光,這一刻,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嘶聲大叫了一聲,提起手裡的鐵槍,對準身前一個異族士兵的腦袋劈了下去,一擊之下,血肉飛濺,連帶著異族士兵身下的戰馬都悲鳴著倒了下去。
一時無人敢近,也就是在這時,側翼的口子傳來寧朝戰馬特有的腳步聲,十數道箭風掃過身側,將剩餘的異族人統統釘死,陳青臨抬起眼,他的臉上全是血污,眼睛裡也被濺得一片血色,讓人不禁懷疑他此刻究竟還能不能看見,定北侯從戰車上下來,也生生被這樣的陳青臨嚇了一跳。
然而只是片刻的工夫,他就調整了過來,取過親兵奉上的帽盔和外袍,帶著一列衣帽整齊宛若剛下戰場的親兵,他按刀大步走向陳青臨,這在平時,毫無疑問是十分賞識的行為了。
陳青臨就只是騎在馬上沒有動,他的馬下到處都是屍身,自己人的,異族人的,定北侯靠近五步,就無法再前行,他的眉頭擰了起來,有些心虛,但更多的是慍怒,「寧遠將軍守關守到痴傻了不成?本侯親至救援,你一言不發,是何道理?」
陳青臨看了看周遭,看了看遠處,為將者總是有自己的一套感知,不必戰後統計,他已經能大致估算出這片戰場上還活著的飛鷹關將士人數,這些天戰損過半,剛才和異族數倍於他們的主力糾纏一夜,兩萬多人大概只能剩下一小半不到,不過萬數,他的目光落在了定北侯的身上,見他一身衣物乾淨整潔,眼睛裡的血色化成了一片濕潤,在髒得看不清臉色的臉龐上流淌出兩條小河。
他提槍下馬,卻沒有順應定北侯的意思,跨過一地的屍身向他過去,反倒是先扶起了倒地已死的將門少年,把他抱到了戰馬上,依次而下,他把地上的諸多同袍屍身都扶到了他們生前的戰馬上,戰馬安安靜靜的,並不明白自己背上的主人已經再也不能騎著它們征戰。
定北侯無端地感到有些寒冷,卻又不是很能抓住心頭稍縱即逝的那一絲不安,他把這歸結於對陳青臨漠視自己的憤怒,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意思,「寧遠將軍,來拜見本侯就如此困難嗎?」
陳青臨回頭看了他一眼,整張臉上只有眼白是純白色的,看人的眼神也不大像人,那是種狼一樣的,鷹一樣的眼神,定北侯莫名地想要後退,卻又生生定住了,他告訴自己,不過是個功勳不足他十分之一的小將,沒什麼可害怕的。
然後,他就被陳青臨用手裡半舊不新的鐵槍,活生生地捅穿了胸腹,他連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就這么正面朝下,倒了下去。
變故來得太快,親信呆住了,戰車兩側的親兵們也都呆住了,甚至沒有一個人反應過來,久久的沉默蔓延開去,忽然不知道是誰試探著開口道:「將軍,死了?」
陳青臨張開手掌,放開了那柄殺了不知多少異族人的鐵槍,連日來的疲憊終於在這一刻席捲上身體,他晃都沒晃一下,直直地也倒在了被血染紅的土地上。
戰場上的消息總是傳得最快的,元昭帝命驛站三線齊發,每日戰報不斷送入宮中,原本這次定北侯發兵救援飛鷹關,是一早沒出發之前就送了消息到京城的,元昭帝白日裡剛鬆了口氣,夜裡就收到了異族大軍全面潰逃的捷報,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底下接著的喪告驚掉了睡意。
飛鷹關駐守將軍陳青臨,因戰援不及時,怒殺主將定北侯趙勻,人已拿下,不敢擅專,送呈京城待判。
這封喪告很有幾分說話的藝術,若是定北侯的人來草擬,自然是極盡抹黑陳青臨之能事,但這人只上了一個理由,就是定北侯戰援不及時,往小了說,是定北侯無能,陳青臨暴戾,往大了說,戰援不及時能造成的後果是怎麼樣的,誰都清楚,有暗喻定北侯通敵的意思,話里話外都是在替陳青臨脫罪。
擬此喪告的正是飛鷹關之戰中失了幼子的老將蒙山,他一直把陳青臨當成自家子侄看待,肯放心把么子交給他,也是賞識他人品,愛惜他才華,因為么子,這一戰他可以說是從頭關注到尾,自然能看清定北侯的所有異狀,平時收攏分散在各地的西北游散兵力只需要七日,何況飛鷹關地勢擺在那裡,並不需要等大軍到齊才能開援,哪怕是每日增援一點,都不會落到現在這個樣子。
整五萬人的飛鷹關大營,西北軍中最精銳的一支,如今只剩八千多殘兵,清點了傷殘的士兵,四肢還全乎能上戰場的,只有不到五千人,何其慘烈!
一趟飛鷹關去下來,滿目瘡痍,看到那漫山遍野沒來得及安葬的屍身,蒙山老年失子的悲痛都淡去了不少,除開喪告,又以本人名義將此事的疑點全部列出,隨戰報呈上,最後更直指,定北侯若不是嫉賢妒能到了失心瘋的程度,就定然是和異族有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交易。
元昭帝也是頭疼,拿著捷報和定北侯的喪告,一時都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悲,睡意全無之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對左右道:「朕記得,陳青臨是顧氏的姻親?」
朝堂上姓顧的大臣有好幾個,但顧氏只有一個,御前太監總管張和就小心地應道:「是啊,這還是開春那會兒,聖上親自給做的媒。」
「你說這回,顧氏會不會跟著摻和?」元昭帝按了按太陽穴,他並不關心定北侯是不是通敵叛國,也不關心陳青臨殺上將有沒有苦衷,他的考量總是和旁人不同。
這話張和可不敢接,不過他有順著元昭帝的話往下說的本事,也不見他多刻意,壓著聲說道:「聖上其實都不必把這些事兒放在心上,誰對誰錯都不打緊,顧大人那邊摻不摻和也都是小事,如今殿下們都大了,聖上一天天地把自己繃著算怎麼回事?也該把事情交給他們去辦了,而且奴才最近聽見了一點風聲……」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底下有個小太監耳朵豎得高高的,都沒聽清他的話,只能偷偷瞧了元昭帝的臉色,很是陰沉。
打從清心殿出來,張和用拂塵掃了掃自己胳膊上一點看不見的灰塵,一路上的人都朝著他行禮,他的臉上笑眯眯的,時不時應一聲,然而跟在他身後的小太監們卻察覺到了今天氣氛的不對勁,紛紛看向最靠後的那個小太監,一個個眼珠子骨碌碌的。
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張和停了下來,笑了,轉過身來看著身後的小太監們,語氣溫和地說道:「剛才在殿裡,都聽見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