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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01:00:31 作者: 若然晴空
最後幾個傳信兵再度出發了,陳青臨讓手底下的副將親自帶了五百人隨同護衛,務必要保證傳信兵活著離開戰場,其實眾人心裡都很複雜,一方面知道就算不派傳信兵,大營也該知道飛鷹關的情況,一方面又抱了些微薄的希望,希望真的是因為傳信兵都死在了路上,所以無人報告,才使得援兵遲遲不至。
陳青臨已經不用親兵了,他把戰場上負責保護他的親兵都下放到了各營里去,他知道,跟著他只有死得更快,也有些軟弱的念頭,親兵都是熟悉的面孔,看著熟悉的面孔一個個減少是件很難受的事情,會影響他在戰時的冷靜,這樣下放出去,就是死,也是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至少能讓他心裡抱著點念想。
第十六日的深夜,大約也算是第十七日的時候,探馬來報,說異族大軍重新又組織起來,由大單于親自率軍,氣勢洶洶地朝著飛鷹關而來,陳青臨對別的事情一概不敏感,但到了這個時候,卻相當地有感知,他一瞬間就明白了,鏖戰半月,異族大軍這是要最後放手一搏了。
熬過今夜,或是死在今夜,對陳青臨來說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從他參軍入伍,在戰場上舉起刀,殺死第一個人起,他的命就註定了要比普通人更賤一點,此後殺死的每一個人都是他從閻王那裡賒的帳。
秋夜薄霜,陳青臨把十幾日都不曾換洗過的衣物穿上身,卻不知道還有沒有活著脫下它們的運氣,他是個大老粗,卻也有了點吟詩的意興,然而對著手裡半舊不新的鐵槍,沾著一層乾涸血皮的盔甲,和底下滿眼疲憊的將士們,他張了張口,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只是把衣襟攏了攏,舉高手裡的鐵槍,像往常那樣大聲喝道:「打完這一仗,打跑異族人!本將請諸位喝酒吃肉!」
回應他的,是兩萬多人靜靜的呼吸聲,陳青臨抹了一把臉,知道自己說了廢話,這麼多天下來,人困馬乏,士氣要是還能被他一句話鼓動,那就怪了,何況他本就不是懂得鼓動士氣的將領,也就不做更多無謂的事情,槍尖一指異族大軍來的方向,高喝一聲,「殺!」
這一聲宛若龍虎嘶鳴,蘊含著無限的殺意和怒意,第一時間激起了飛鷹關將士們這麼多天壓抑的情緒,各部曲聽從上官調令,看上去就像是不緊不慢準備應戰,然而只要稍懂軍事的人就能看出來,此刻的平靜不過是表象,水面下潛伏著的,是一頭被囚禁的亘古凶獸,無聲地露出了獠牙,只等破籠而出。
定北侯率軍趕到之時,飛鷹關前鏖戰正酣,憑他多年的征戰經驗,一眼就能看出雙方都是傾巢而出,尤其是飛鷹關的士卒們,明明數倍弱於異族大軍,但在主將的帶領下,卻還排成了陣列,有條不紊地應戰,位於陣眼中心揮旗指揮各部的,正是盔纓高揚的陳青臨。
舉凡主將在戰場,必起一人高的戰車,盔纓赤紅,足一臂長,或揮戰旗,或擂戰鼓,讓士卒可見,主將安在,軍心就不會亂,定北侯早年就不這麼親自去了,他養了跟自己身高體態差不多的親信,每逢戰事,他立在旁,親信領兵,死了一個即刻可再替換,他也曾將此法於軍中將領里推廣,只是從未見人用。
親信立在戰車上,小聲向定北侯問道:「侯爺,前方陣勢儼然,是否要再行觀察一下,要是貿然支援,怕沖壞陳將軍的布置。」
定北侯已經看過,陳青臨排的是一字長龍陣,兼兩側輕騎兵護翼,首尾不斷,異族軍數次衝殺進去,都不得其法,似被長龍絞頸,而陳青臨所在的陣眼部位,更如同一個人肉絞殺機,近之則死。
他此時已經有些後悔了,陳青臨顯然是準備和異族大軍玉石俱焚,要是他今夜沒有率軍過來,飛鷹關必定全軍覆沒,但見這陣勢,異族人也討不了好,別說是進軍飛鷹關,就是潰不潰逃都有待商榷,只可惜他這樣氣勢洶洶地帶兵來了,不加入作戰也不是個道理。
可就這麼給陳家小兒再添一功,也實在讓他有些氣不過,西北連年征戰,得到的功勳是有限的,這些年就如瑞王在信里說的那樣,他定北侯得勝,至多就是金錢宅子女人的賞賜,而這些個小將獲勝,滿朝上下恨不得把他們吹出花來,爵位更是不要錢一樣賞,好似明日他就要倒在戰場上,被這些小將接過班底去。
定北侯一時陷入了魔障,他的戰車居高臨下,忽見底下陳青臨戰旗一斜,這是變陣的先兆,而一字長龍陣的變陣,左右不過三種,一為敵擊龍首,變陣則龍尾至,絞之!二為敵擊龍尾,變陣則龍首至,絞之!三為敵擊龍腹,變陣則首尾至,絞之!
定北侯看得清楚,異族大軍是咬死了陳青臨安排在一字長龍陣兩側的精銳輕騎兵,壞其兩翼,這也是一字長龍陣唯一的破法,只可惜異族人不知道,陳青臨的大營里,訓練最有素的就是輕騎兵,他們每日天不亮就出營操練,直到夜深才回來,一夜安睡,復起又是一日操練,戰力十分強悍。
他心裡打定了主意,對親信擺了擺手,說道:「我今率軍三十萬至,何必顧念區區兩萬人陣,傳軍令,自北向南進戰場,將異族人打亂,至於陳青臨那邊,為大局計,且讓他們混戰一會兒。」
親信直覺不妥,但見定北侯胸有成竹的樣子,還的咽下了到嘴邊的話,如實地將軍令用戰旗打了出去,各部聽慣了定北侯的命令,想也不想,直接衝進了戰場。
異族大軍早已經殺紅了眼,壓根就沒有因為飛鷹關有援兵而亂上哪怕一刻,大單于雙目冒火,命令底下最兇狠的勇士們咬死了陳青臨大軍的側翼,一定要撕出個口子來,他已經不指望這一場戰事能贏了,但他的兩個兒子都死在這場戰事裡,這個守衛飛鷹關半個月的寧朝將軍必須死!
整整三十萬大軍加入了戰場,然而飛鷹關將士受到的攻擊卻越來越猛烈,陳青臨的戰旗揮動半晌,確認一字長龍陣再也無法首尾相聯,眉頭蹙得深深的,不明白為什麼援兵要切斷他的陣勢,然而就在此刻,兩側的輕騎兵被進攻的異族大軍撕開了一個口子,數以千計的異族勇士衝到了陳青臨的戰車前,喊殺聲沖天。
陳青臨將戰旗插高,取紅纓槍上馬,不再多想,直接帶著戰車周遭的兵卒們殺進了異族的包圍圈,他的精力很好,雖然這些日子每天只能睡一兩個時辰,但到了殺人的時候,力道還是大得驚人,尋常異族到了他的手底下,基本走不過一遭,過不多時,馬下就堆積了許多的屍體。
口子還在變大,陳青臨臉上濺的血已經糊得他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他不明白為什麼援兵已至,卻不替他堵上側翼輕騎兵的口子,這也就算了,殺進來的異族更是越來越多,他幾乎都要懷疑援兵上了戰場之後什麼都沒做,只是把異族大軍從那道口子裡挨個驅趕進來了。
身邊的人越來越少,陳青臨幾乎有些恍惚起來,就在這時,他身後傳來一聲尚且稚嫩的怒吼:「膽敢!」
背後一道輕輕的覆蓋觸感,陳青臨下意識地反應過來,勒馬回身,一槍掃出,打下兩個不知何時靠近他背後的異族騎兵,而他身側的馬上,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瞪大了眼睛,從馬上倒了下去,他的胸前被什麼刺穿了,面上帶著怒色,見他無事,似乎想要露出一個笑來,卻凝固得極快,形成了一個要笑不笑的詭異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