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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22:59:17 作者: 樓不危
程郁來到校長辦公室外面的時候,正好聽見辦公室里有家長在說:「……其實就算這個程嘉言他不轉學,我也要跟校方申請,讓他退學,別帶壞了其他的學生。」
程郁沒有偷聽的習慣,抬手敲了敲門,很快裡面就傳來校長說請進,他推開門,走進去。
辦公室里校長對面坐著一個男人,背對著程郁,還有一位坐在靠牆的沙發上,剛才說話的似乎就是這一位。
校長抬頭看向程郁,問道:「你是程嘉言的家長?」
「是,過來想請校長簽一下字。」程郁點頭,把文件拿出來,送到校長的桌子上,身邊的那個男人始終低著頭,不曾說過話。
盛柏年正要抬頭,卻看到玻璃桌面上映出程郁的模樣,從他來到平海至今天他見了他三次了,他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深夜裡,他正從一家夜總會出來,第二次見他,宋家的那個小兒子在車裡議論被他碰了瓷,兩個月的零花錢都沒有了。
盛柏年也奇怪自己每天見過那麼多人,怎麼會偏偏記得他,早些年他在大學裡做過一段時間的教授,現在看著桌上的人影,莫名就想起了課堂上那些不聽話的學生。
「程先生。」他起身出聲道。
這句程先生一出來,程郁便怔在原地,從那個雨夜後這具軀殼中一直不安的靈魂,猛地被擊中,隨著時鐘上搖擺的重錘,一起震顫。
這是這麼多年來在夢中才會出現的聲音,不過夢裡大多時候都是在大學的課堂上,他站在講台上,目光凌厲,叫自己「程郁同學」。
程郁有些僵硬地轉過頭去,隱約中他甚至能夠聽到自己骨骼咔咔活動的聲音,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日光從窗外照射進來,窗台上的綠蘿伸展翠綠的枝葉,細小塵埃在幻夢般的光束中緩慢地浮游,一切都被定格,像是夢裡一樣。
盛柏年看了一眼程郁,說:「程先生如果教育不了孩子,應該把孩子交到他母親的手上。」
程郁的笑容就這樣僵在嘴角。
他的愛人消失了五年。
現在,他回來了。
然後對他說,如果他教育不了孩子,應該把孩子交到他母親的手上。
這是他們多年後久別重逢,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第4章
程郁垂下眸,很奇怪,從前的時候他設想過無數種與他重逢時的情形,也許是在雲京大學體育館北邊的那條小路,清風拂過樹梢,他站在他身後的不遠,他一回頭就能看得到;也許是在夏日裡大雨滂沱的夜晚,星河傾瀉,電閃雷鳴,他即將死去,而他姍姍來遲,見他最後一面。
他會咬牙切齒地衝到他的懷裡,質問他這些年都去了哪裡;會歇斯底里地抱住他,淚流不止。
然而此時,程郁心中一片平靜,好像夕陽下落滿雪的荒蕪長街,靜得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了。
聽到自己向他問道:「這位是?」
盛柏年來平海市的消息並沒有傳開,他本人也不希望受到過多的關注,所以校長開口幫著打馬虎眼說:「這位也是學生的家長。」
「是嗎?」程郁抬起頭來,打量著此時站在自己面前的盛柏年,五年過去了,時光仿佛格外偏愛於他,他離開他時,他是這副模樣,如今回來了,他一如從前。
程郁意味莫名地笑了一聲,明明他已經回來,明明看得出來盛柏年這些年應當過得不錯,可程郁此時只覺得渾身發冷,好像回到了那漆黑漫長又寂靜的雨夜裡,看著茫茫的天地在黑暗重疊到一起,冰冷的雨水將他徹底淹沒,直到世界重啟的那一刻他才能復活。
他想要告訴自己,眼前的這個人只是恰巧與他長得相像罷了,只是恰巧與他有一樣的聲音,相似的神情罷了。
可這些話縱然在心中再對自己說上千萬遍,他也沒有辦法相信的。
眼前被蒙上了一層朦朧煙霧,刺眼的日光變得溫柔起來,空氣中漂浮得塵埃在寂靜中發出震耳欲聾的喧囂,只有他聽得到。
他輕輕叫了一聲:「盛柏年?」
坍塌的世界正在黑暗中小心地重建,他像是一隻背著重殼的蝸牛在茫茫天地中尋求一道可以生存的縫隙,身後拖著長長的涎,期盼著有人順著他留下的痕跡將他找到。
盛柏年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只是在聽到程郁叫出自己名字的時候眼中露出一絲訝異,轉瞬即逝,他記憶里並沒有這個人存在。
他疑惑道:「你認識我?」
程郁半張著唇,剩下的那些話全部被卡在了喉嚨里,他本想問他什麼時候有的孩子,問他孩子的母親是誰?
但是在這一刻,這些問題都失去了意義。
腳下的地面開始劇烈旋轉,眼前一片無邊無盡的,他被吊死在太陽升起之前,他留下的涎暴曬在日光下,全部蒸發,沒有人能找到他,於是這場夢終結了。
從那場車禍發生以後,程郁就擔心自己離開得太早,擔心盛柏年回來找不到自己,甚至擔心有一天會先在亡者書上看到他的名字。
原來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了。
原來是這樣。
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壓在程郁的身上,這隻蝸牛終於想要擺脫他沉重的殼。
校長的視線在兩個人之間來回的遊走,盛柏年當年也算是商界的風雲人物,即便他那時不在平海市,他的身影也經常出現在平海市財經類報紙雜誌上,所以現在程嘉言的家長認識盛先生也不算是什麼稀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