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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23:03:04 作者: 八千光年後
宋寄入行入得稀里糊塗。宋清薈的父母早逝,一時衝動生下宋寄後根本沒人幫她帶孩子。為了方便看顧宋寄,宋清薈索性將還在襁褓中的小宋寄放在戲台後的化妝間裡。小鬼話還說得囫圇時就拿著宋清薈的頭花擺弄,四五歲的時候就跟在宋清薈的屁股後頭有樣學樣地吊嗓子、練基本功。
他生來漂亮, 又遺傳了宋清薈的好嗓子,在所有人看來他就是唱閨門旦的好料子。宋清薈沒問過他喜不喜歡, 他年紀太小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喜不喜歡。
慢慢長大一些宋寄有了自己的喜好厭惡時, 唱崑曲又成了他的習慣, 同吃飯睡覺一樣稀疏平常。那會的他覺得唱崑曲沒什麼不好的,只要能讓宋清薈滿意覺得他是個能入眼的兒子, 別說唱戲就算是去學雜耍都行。
再後來變故橫生,宋寄又反倒感謝自己還會唱曲兒。不然一個只有初中畢業證的小孩,怕是真的要在滿是油花的後廚洗一輩子的盤子。
真的較真起來, 唱戲不比端盤子清閒。宋寄身上有很多傷口,一部分是宋清薈弄的, 還有一部分他想不起來是怎麼留下的了。
但還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唱戲留下的, 更別說從小到大司空見慣的肌肉損傷。
但宋寄又是一個很能忍耐的人,一個人窮到一定地步的時候是不會計較這麼點傷痛的。
這兩年還好了, 來到麓城後雖然也是民營劇團, 但老闆至少還能租得起個小禮堂。最開始的那兩年他只能跟著檔次更低的戲團滿省跑, 很長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幾乎要住在大巴車上。
那兩年的宋寄一心想攢錢回到麓城,在外人看來, 他活得還不如。什麼寒顫吃什麼, 發給他的工資一半要攢著, 一半要拖著宋清薈過日子。
他不怕吃苦,巴不得讓老闆多給他排幾場戲,白天用一根長長的布條將宋清薈綁在車椅上,等夜裡戲場客人散盡他們下班了,他再回到大巴車上幫宋清薈解綁,牽著宋清薈去找那種幾十塊的招待所住下。
可就是這種日子都過過來了,宋寄卻突然覺得自己像有病一樣突然不想再唱了。最近一段時間,每一次登台對他來說都是一次折磨。不是厭惡,是懼怕。
原因無他,就是因為那天宋清薈在病房裡唱了那麼兩嗓子《長生殿》。
宋寄唱得最好的不是外人耳熟能詳的《西廂記》,而是《長生殿》。若非特殊情況只要他登台,扮的角色就是楊貴妃。和宋寄一樣,宋清薈唱得最好的也是《長生殿》。
身為戲中人,宋寄和宋清薈每天都要經歷一遍楊貴妃從萬千寵愛在一身到命喪馬嵬驛。每天都要體會一遍從被偏愛到被放棄的大起大落,悲歡離合。
全部怪戲台上那幾個小時也不對,這麼多年都過來了,這時候去怪這齣戲說不過去。更多讓宋寄突然有這種想法應該還是那天在病房裡發生的那一幕。
那天從飯店裡出來,宋寄坐在回市區的大巴車上。看著車外慢慢越下越大的雪,他好像可以理解宋清薈為什麼會瘋掉了。
母親不是突然瘋掉的,扮演一個角色時間長了,演員便能共情角色的所有情緒。加上聯想到自己的遭遇,心裡堆積了太多太多割捨不掉的愛和恨、嗔與痴。最後,一片鵝毛大雪飄飄而落,雪崩便沒有徵兆地崩塌。
當日宋清薈啼血一般的唱念反覆出現在宋寄的夢裡。無論是宋清薈的舉動,還是他毫無徵兆地暴怒都變成了夜夜糾纏著他的噩夢。
他理解了宋清薈為什麼會精神失常,可正是理解了宋清薈,才更清晰地明白,自己正一步一步地踏著宋清薈留下的腳印往前走著。即便有釋傳的保證,也很難令宋寄心安。
他的精神狀態時好時壞。
好的時候他能牢牢記住釋傳同樣愛他,釋傳抱著他對他說的話好像還在耳邊迴響。那些保證足夠讓他生出無限的底氣,能讓他理直氣壯地說自己絕不會變得和宋清薈一樣,他不會再被拋棄一次。
他能在廚房守好幾個小時,只為給釋傳燉一盅濃湯。也能在雪地里踩一個心形,然後又興致勃勃地推釋傳下去看他明目張胆的愛意。似是要把當年兩個人未完成的早戀該做的事都做一遍,甚至真的傻乎乎地去買一對情侶手鍊來戴在兩個人腕上。
釋傳也由著他,幾乎溫柔地接納宋寄所有的舉動。
他會喝乾淨宋寄餵到嘴邊的每一口濃湯,即便裡頭摻了藥材,苦得像一碗中藥。一同下樓看雪時,釋傳會努力抬起手將宋寄肩上的雪拂去。他們會因為對方通紅的鼻頭而笑出聲,會在雪中短暫地親吻對方。可著釋傳的身體,在短暫的擁吻後宋寄又匆匆忙忙地將釋傳推回溫暖的屋裡。
他還會把釋傳抱到沙發上,用好多靠枕和軟墊讓釋傳坐得穩當,然後兩個人同蓋著一床厚厚的絨毯看電影。釋傳因為呼吸問題會微微張著嘴,偶爾看得太過入迷,嘴角會溢出來一點涎液。宋寄也不嫌他,會輕輕掀開絨毯夠過一張抽紙幫釋傳把嘴角擦乾淨。
當宋寄在商場裡見到那對情侶手鍊挪不開眼時,釋傳會笑著刷卡讓櫃檯打包。回家後晃晃悠悠地將手遞給宋寄,讓他幫自己戴上。因為肌肉萎縮釋傳的手腕看上去比宋寄的還要細一些,腕骨突出手掌無力地往下垂著。
買來的手鍊還要宋寄自己用工具擰掉兩個結扣才能戴穩在釋傳手上,但當釋傳顫顫巍巍抬起手時,那根銀色的手鍊在光下熠熠發亮,宋寄仍舊覺得十分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