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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21:06:29 作者: 再枯榮
    房子裡還住著他一對舅父舅母,上了年紀的老人,又是無錫本地人氏,對夢迢照拂有加。夢迢也不好意思白叨擾,叫丫頭包了五十兩銀子送去。

    入夜,老舅母也端來了一碗燕窩粥為謝,笑盈盈寒暄幾番,「你們大家的小姐,都吃這些東西保養。我家裡沒有,還是下晌到街上現買的,要是吃著不是真貨,姑娘可別計較。」

    夢迢忙使丫頭接了,將舅母請到榻上坐,點來幾隻明燭,趁著燈亮月明,打探起她娘曾說起過的一條巷子,「舅母太客氣,我還有事情要向您打聽呢,沒有到屋裡請安,反倒叫您大晚上的過來。無錫有一條巷子叫楚山巷,不知舅母知不知道?我想向您請教請教。」

    舅母連笑著,「姑娘算是問對人了,楚山巷我最熟了,我有門親戚就是住在那裡,我常去的。怎的,姑娘在那裡有親戚?」

    夢迢驚喜一下,半真半假地說:「那裡頭先時有戶與我同姓的人家您知不知道呢?那是我外祖父家,我母親早年因為嫁人的事情,同外祖父外祖母鬧得不大愉快,後來嫁到濟南,一向也沒有機會回來看看。她如今病故,我扶靈回來,想替她老人家去看看外祖父外祖母。」

    不說便罷,一說舅母便跺了兩下腳,「原來你是夢家的外孫女?哎唷來晚了來晚了!夢家的老太太兩年前就沒了,去年老太爺也剛沒了,底下幾個兒女你推我我推你,都不肯出錢下葬,最後還是我們縣尊老爺看不下去出錢收斂的。」

    夢迢心裡登時悵然若失,恍了一恍,「死了……」

    「噯。」舅母跟著一嘆,勸道:「不過姑娘的幾房姨媽舅舅都還在無錫的,姑娘要是去瞧,我明日往我那親戚家去打聽打聽。」

    夢迢好半晌回過神來,搖了搖了頭,「一直沒有打交道,如今倒不好去打攪。等我安葬了我母親再說吧,多謝舅母費心。」

    後頭又說起她家那兩畝地,夢迢幼時從未去瞧過,不知道是在哪裡,經舅母指點,才知是出了城還隔著一片湖,「那湖對面好些村子,常有渡船來往的,你們帶著棺槨,多給人些銀兩,少不得也要載你們。」

    誰知有錢未必能使鬼推磨,隔兩日做了法場要下葬,一行人浩浩蕩蕩到碼頭來,竟無一艘船肯搭載,都嫌搭了棺槨晦氣。

    夢迢在碼頭恨得跺腳,「未必他們家裡就不死人!死了人也未見得就是我們克的!」

    斜春男人又添了五兩銀子掂在手裡,向夢迢打拱道:「姑娘在這裡再等等,我親自去問問,我就不信這個邪,有銀子不掙!」

    言訖又與個小廝迎著碼頭過去。一班和尚道士並小廝丫頭擱下東西在岸上一家茶棚里坐等。

    夢迢無事可做,抱著湯婆子朝茶棚外瞭望,見四野孤峰碧峭,密雲漸聚,風咻咻地刮著,棚前的幾杆紙幡悽厲地狂響,像是要下雪了。

    果然立時就下起雪來,湖面更加變成茫茫一片。穿透那些濃霧與灰色的雪,仿佛望見董墨還立在那遠岸上。他還在那裡等她嗎?她可不能再叫他久等了。這離奇荒誕的人世,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她要回去,貼在他身邊,不論是安定還是飄零。

    蔻痕說的那些「以後」,或許會發生,或許也不會,她也說不準。但她想明白了現在,董墨在等她,她得回去。反正人生總是如此不確定,還有什麼可懼怕的?

    她這樣想著,主意越來越堅定,如同在前塵舊夢中脫胎出來。

    片刻小廝趕回來稟報,「姑娘,好運氣!那些船家不肯搭,偏遇上縣衙門的船從對面過來,問了我們,我們說送棺槨到對面下葬,縣尊老爺倒肯搭,叫我來請姑娘們過去。」

    「縣尊老爺?」夢迢想起那夜聽舅母說的,外祖父沒了,也是這位縣尊老爺出錢收斂的。她立起身,領著眾人向碼頭上去,「縣老爺姓什麼?要好好謝過人家。」

    「唷,小的忘了問,曹總管在船上等著拜見呢,咱們過去就知道了。」

    到碼頭上,先是兩個差役下來接引,眾人只顧往樓船上搬抬。夢迢並斜春男人一道跟隨差役往正艙內去拜見。差役在前頭敲了敲艙門,「大人,人家來謝。」

    隔著門縫,裡頭傳出來個斯斯文文的年輕聲音,「不過是行個方便,告訴他們不必謝了,請他們到客艙歇息,下晌還搭他們回來。」

    夢迢總覺這嗓音似曾相識,也無暇細想,央告差役一定要謝。那差役只得復敲了敲,「大人,人家不肯走,一定要謝。」

    那裡頭仿佛嘆了聲,末了艙門輕啟,迎面立來個年輕男人,穿著一身蟹殼青袍子,丰神俊朗,面如冠玉。差役一錯身,他與夢迢皆是面露驚詫,半晌說不出話來。

    落後湖風凜凜地將夢迢吹回神,張著嘴痴呆呆地喊了聲:「常秀才……」

    那常少君也是剎那百感交集,流年紛紛,倥傯迴轉。他作揖喊了聲「太太」,旋即後知後覺想起來什麼,把門框緊緊攥住,「方才聽那位管家說,是您家老夫人過世?」

    夢迢不知從何而起的一陣悲慟,止不住姍姍淚下,點了點頭,「我娘沒了。」

    常少君一霎面色慘白,怔了半日。後來撥開她,就望見寬闊的甲板上停放著一口漆黑棺槨。他朝那棺槨走過去,背影逐寸嵌入蒼茫的陰雲與暗雪裡……

    倏地叫夢迢想起那一年,晴光瀲瀲的白晝,夢荔嫵然地撐在榻上一笑:「少君,忽然想吃個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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