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頁

2023-09-20 18:40:58 作者: 趙熙之
    宗亭所言沈英並非沒有想過,但他實在不忍心將人心想得這般壞。宗亭瞧他這樣,伸腿踹了他一腳:「喂,朝堂裡面,富貴榮華都是表象,九死一生才是真的。大家都很壞,所以——我們只能更壞才能活下去啊。你別太天真了,真是孩子氣。」

    沈英的確孩子氣,他滿腹熱忱卻遭遇此境地,實在讓人有些心冷。

    一夜未眠,次日一早他便又去了獄中,孟太醫已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依舊沒有開口。之後他又去了很多次,有一日,他正要離開時,孟太醫卻喊住他:「沈翰林,不知能否幫我一個忙。」

    孟夫人久病纏身在獄中苦熬,孟太醫獨女不過八歲。孟太醫此時只求妻女無虞,便可欣然赴死。還是個少年的沈英,試圖咀嚼這決定中的悲痛,卻迎來了更大的打擊。朱豫寧那邊說擬案摺子已經批了,催促沈英儘快將案卷寫完遞審留檔。

    皇上對那摺子的批覆是全家抄沒,家眷以株連罪同賜毒酒。

    ——*——*——*——*——

    此後,宗亭接連好幾日未見到沈英,聽翰林院同僚講,沈英似是被丟進台獄裡面壁思過去了,指不定還要定個犯上的大罪。宗亭嚇了一大跳,這個傢伙瘋了嗎,他到底在為誰冒這個險啊,混蛋!宗亭隨即找到朱豫寧,朱豫寧卻一副「那孩子不聽勸,非得上摺子求重審,還說先前正劇都是偽造的,這不是打我的臉嗎?」的姿態。

    沈英在台獄吃了苦頭,宗亭跑去看他,氣呼呼道:「你小子活該,老子是不會管你的。」

    自鐵柵欄里遞出來一封摺子:「求你,幫我將這摺子遞上去……」

    宗亭接也沒接,抬腿就是一腳踢了過去:「你給我記著你欠我的。」這才拿過摺子揣進袖袋,嘆口氣出去了。

    宗亭沒看那摺子寫了什麼,也許真的是摺子寫得太好了,孟氏妻女竟然被放了。那日宗亭得知消息,竟覺得心中有些寬慰,低頭一腳踢飛台獄門口的一塊石子,心裡忽然亮堂了些。沈英自台獄裡出來,還穿得髒兮兮的,他剛見到宗亭,卻忽又想到什麼,立時折身回去了。

    宗亭心說這個瘋子,難道坐牢沒坐夠嗎?便趕緊又跑進去捉他回來,結果卻見他去了女牢。宗亭遠遠站著,見到獄中那一對妻女,心頭竟也有些發酸。就算被放出去了,也已是孤女寡母,得比先前過得多艱辛……因同僚嫉妒,便做了這倒霉宮斗的替死鬼,實在……

    他嘆口氣,卻見沈英與那小女孩說了什麼,不由嘀咕了一句:「和小孩子講話好歹穿得齊整些,這麼髒兮兮的……哎,真丟人。」宗亭扭頭出去了。

    好友出獄,宗亭放血請他吃了頓好的。沒料對方卻不領情,滿滿一桌子菜只動了幾筷子,興致缺缺,很是鬱郁的模樣。

    「你還要怎樣你說罷!」

    「沒什麼。」

    宗亭隱約覺得,這個沈英似乎不是他先前認識的那個沈英了。他隔著桌子伸手拍拍他的肩,抿了抿唇道:「其實我也難過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沈英最後一次去台獄,是與朱豫寧一道。帶了一杯酒,半個時辰,便能取人性命。孟太醫沒有與他說多餘的話,得知妻女無礙,他這杯酒喝得很欣慰,落在沈英眼裡卻覺得格外淒楚。

    朱豫寧見孟太醫服了藥,便說有事先走了,讓沈英多留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於沈英而言是煎熬,活了十幾年,從未見過有人在自己眼前慢慢死掉,他的手都在發抖。

    他沒有見證那最後一刻的到來,踏著台階往上走。

    地表上久違的光與溫暖讓人覺得重新活了一遍,宗亭說得沒有錯——

    「喂,朝堂裡面,富貴榮華都是表象,九死一生才是真的。大家都很壞,所以——我們只能更壞才能活下去啊。」

    ☆、97【番外】第二篇

    成右川繼位那一年,楚地特別冷,大雪一場接著一場地下,似是下個沒完。

    若是往年這時候,成右川必然還在官學和一群商戶及官宦子弟廝混,然而今年冬天,他不再出現了。

    當年老襄王認為單請師傅在宮中教學沒有意思,還不如讓成右川去官學,師傅該罰便罰,該罵便罵,要求一視同仁,不可驕縱,當然也不能讓官學其他孩子知道他身份。於是成右川自很小的年紀便被丟去了官學,周圍的朋友什麼樣的都有。

    成右川七歲時認識了一個叫沈英的傢伙,據說他們家發的是國難財,且還有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生意和把戲。但儘管如此,沈英在官學的人緣卻好得很,首先他很聰明,聰明之外又很勤勉,且又非常好說話,每回臨近歲考,問他借筆記註解的人多得要排隊,除非他特別看不順眼的,其他一般都是會借的。

    成右川不缺筆記,但他想瞧瞧這個叫沈英的傢伙寫的筆記到底好在哪裡。他與沈英不是同一個師傅,官學雖然外稱對學生一視同仁,但官家子弟和非官家子弟,卻還是分著上課的。這日早上,他逃了課,想去隔壁學堂門口堵沈英,等了許久,他們的師傅卻還在坐在講桌後面滔滔不絕地講著。

    天氣有些冷,成右川覺著有些無聊,坐在人家課堂門口都快睡著了。

    忽然有一隻腳朝他踢了過來:「喂,這種地方怎麼能睡覺?」

    成右川迷迷糊糊睜開了眼,抬頭看,有個穿著濕淋淋青布襖子的官學子弟站在他面前。那人發梢上在滴水,臉色發青,嘴唇凍得發紫,整個人都在發抖,大約也就……七八歲的樣子?恩,與他差不多的年紀。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