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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18:40:58 作者: 趙熙之
魏明先很少開口,刑部出身且審多了案子,如今成階下囚,自然比誰都知道避重就輕。徐正達太清楚自己幾斤幾兩,自知在魏明先面前就像貓遇虎,一點脾氣也沒,問了半天,末了舔舔乾燥的嘴皮,竟作罷了。
他將孟景春喊到一邊,道:「魏明先這硬骨頭固然難啃,但卻是避不了一死的。倒不如依照實情整理出一份供單,同他談個條件逼他畫押得了。」
孟景春合了簿子,聞言面上冷冷:「何為照實情整理出一份供單,下官不甚明白。」
徐正達心想這小子揣著明白裝糊塗還真蹬鼻子上臉了,有些不高興道:「這案子供單出不來你休得想回去歇著。」
孟景春不動聲色,抱著簿子站著。徐正達這敷衍和倉促了事讓人心冷,她甚至看到許多年前的朱豫寧匆匆斷了案將結果通知給沈英的樣子。沈英於卷宗中所附的那一份供單,也是這樣捏造得來的嗎……
雖然魏明先這案又與那案子不同,魏明先亦確實有罪在身,但孟景春卻不願這般潦草逼人畫押交個供單了事。
徐正達又渴又餓,便出去了。孟景春在原地站了會兒,夜越發深,獄中潮濕又冷,凍得她骨頭疼。徐正達看來是不打算回來了,她卻又走不了。魏明先已被重新押了回去,她拿了張小矮凳放那幽暗的走道里,抱著筆墨和簿子坐下來,隔著那鐵欄看了看魏明先道:「晚輩想問魏大人幾件事,魏大人可否如實相告?」
她這語氣和緩,帶著商量的意思。魏明先淡淡看她一眼,卻未言聲,那一頭花白頭髮在昏暗燭火下像冬草一樣乾枯。
僵持了一會兒,魏明先啞聲開口道:「左右我已是要死的人,你寫好供單,一輪刑用過來,還怕我不畫押?大晚上又何必在此耗著。」
孟景春聞言心下竟有些慨然,刑部鐵案王,末了竟說出這樣的話,後輩們聽到會心寒罷。
她縱然入行時間再短,卻也知這供詞是卷宗中的關鍵,又豈可如此兒戲。
「晚輩知魏大人這一生矜矜業業,平過無數冤假錯案,亦領修過大法典,後生們皆以您為榜樣。這一生清名難得,魏大人當真不願辯解幾句麼?」
「沒什麼好辯解的……」魏明先眼中儘是疲色,黯然道:「在這場子中,人一旦動過貪念,便很難再說自己清白。」
孟景春眸色竟黯了黯,若她能回到十多年前,裡面的人是她父親,他又會怎樣回自己。是案卷中那份口述供單上的話嗎?她相信不是的。
她回過神苦笑了笑,低頭翻開那供單簿子鋪在膝蓋上,提筆將問題一一寫上,大約兩炷香的時間過去,她將那本簿子,連同筆與硯台一同遞進了鐵欄內,又起身去取了紅印泥,輕輕放在了地上。
魏明先已篤定自己會死,心中必有悔恨,卻仍舊顧惜自己的體面,方才徐正達那落井下石的架勢,總歸是讓人心裡不舒服的。孟景春思來想去,到他這境地,恐怕是不理盤問的,讓他自己寫,也不知是否可行。
她做完這些便不急不忙地往外走,魏明先偏頭看了一眼地上那簿子印泥,唇角竟泛起一絲自嘲般的冷笑來。誰料想斷獄多年的自己,從來都是拿著簿子審問旁人的自己,如今卻落到這個境地。
孟景春走出去喘了口氣,天陰冷冷的,她也並不覺得餓。守門獄卒靜靜立著,燈籠光也看起來很是倦乏。如今這情形,還不知會怎樣。今日雖仍停早朝,但政事堂及御案上的摺子恐怕已是堆成了山。廢太子一事傳出來,朝中立時炸了鍋,角力戰卻似乎才剛剛開始。
不知這麼晚,沈英是否有空吃上一頓晚飯。本來就脾胃虛弱的人,禁不起餓的。
孟景春在天牢中待到獄卒換班,只伏在審案桌上小憩了會兒,醒來時渾身發酸,喉痛更甚,恐怕是著了涼。
她輕手輕腳地到魏明先那間牢房前,卻見簿子仍是同原先一樣放在那裡,小方硯中的墨已然全乾。果然是她太天真,魏明先連說都不願說,又豈會自己提筆寫。
她俯身正要收那簿子,閉眼坐著假寐的魏明先卻忽然開了口。她驀地抬頭,魏明先看著她道:「你那時在殿上咄咄逼人,給我扣那麼大的帽子,圖的是什麼?」
孟景春一愣,想了一下回道:「晚輩也不知道……」
「現下呢?」魏明先緩緩問。
孟景春自己亦有些困惑。那時的她,是憑藉小聰明妄自揣測推斷,甚至以為在氣勢上能壓倒對方,圖的興許只是能儘可能圓滿地完成任務,而案子本身,連同案子中的人,對她而言都是冷冰冰的案卷形式的存在。
後來又接手了一些案子,看過一些無奈,見識過狠戾冷血,便想得越發多,這才漸漸體會到難以言明之處。朱豫寧與她講過法情關係,又提點過這法情之外的不可控之力,她驀然一回頭,竟發現自己已走出了這麼遠。
但她不知要往哪裡走,心中依舊存著不甘心。所幸一腔熱血尚未耗盡,好像還能繼續撐著。
魏明先見她走了神,卻也不再問,只說:「放著罷。」
孟景春直起身,將那簿子仍留在原地,往後退了一步,這才緩緩轉身往外走。
天漸漸亮了,算起來正是二殿下大殮之日。她自那日在御書房見過陳庭方後,便再未聽聞關於他的任何消息。那麼弱的身子,死撐著到最後竟嘔了血,孟景春都替他覺得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