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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18:40:58 作者: 趙熙之
沈英眼色忽黯了黯:「我那時與你想得一樣,既然試毒的人沒有事,那問題一定是出在未試毒的飲食上。據元妃近身宮女回憶,元妃昏睡不醒的前一日皇后娘娘送過點心,因瞧著很新奇,也未來得及等人試毒,便吃了。」
「皇后娘娘?」
「只是猜測,並無證據。元妃那時被陛下寵上天,且在宮中有些目中無人,必然招妒招恨。」
「沒有證據,所以呢?不了了之嗎……」她尾音都有些飄,明知道不是這樣,但當時若真是沒有證據不了了之該多好。
「怎麼會……元妃瘋了,陛下恨不得將那下毒之人千刀萬剮。可若當真是皇后,又能如何?她娘家的權勢在那裡,陛下不可能為了元妃娘娘廢后。而元妃長兄又是鎮遠將軍,軍功赫赫,再怎樣也要求個交代。但那時我不知道,天真以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妄想查個水落石出。然朱大人卻說,這個案子,已經結了,不必再查。」
孟景春心一沉。
「我很奇怪,為何什麼都沒有查,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了案。朱大人卻說,元妃近身宮女中有一人是薛貴人的眼線,這藥正是近身宮女投在茶水中的。」沈英短促地停了一下:「仍舊是沒有任何證據,可這推斷竟成了事實。本來事情至此已消停,但元妃不認人的毛病卻遲遲治不好,陛下遷怒太醫院,便有人在孟太醫那裡發現了薛貴人與之私下來往的證據,說是薛貴人進宮前便認得孟太醫,因嫉妒元妃便自孟太醫處討了這毒藥,投毒謀害元妃。後來孟太醫與元妃診治時,故意拖延敷衍,才致元妃生不如死。」
孟景春唇咬得死死。
「孟太醫一家入獄,孟夫人久病纏身在獄中苦熬,獨女不過八歲。那時我才知道,太醫院張院使已是年邁,即將讓位,孟太醫醫術精湛口碑很好,當時已為院判,極有可能提上去。但覬覦院使位置的人,卻是見不得人好,便落井下石。」
「我看過那所謂證據,並不足以成為證據。但當時薛貴人已被賜白綾,死無對證,孟太醫百口莫辯,最後甚至不願再開口。」
「那陣子我去過許多次台獄,孟太醫最後心灰意冷,只求妻女無虞,便甘願赴死。」沈英的語速變慢,竟有些說不下去:「不過是招了妒,又攤上元妃這件事,便得此結局,實在……」
「妻女後來放了嗎?」孟景春眼眶酸疼,頭也沒有抬。
沈英看了看湖面,神色有些空茫:「放了。」
「怎會就這樣放了……」孟景春聲音越發低。
沈英只緩緩道:「做了一些爭取。」
孟景春緊抿著唇,忍了半天才道:「相爺可與孟氏妻女說過什麼?」
「好好活著。」
孟景春眼淚差點滾落,她握著袖中那隻手,握得更緊,一點也不想放開。
沈英察覺到她握得越發緊,心中愧疚卻已是快至極限,他道:「我最後一次去台獄,是與朱大人一起。」他袖中另一隻手緊握成拳,看著那湖面道:「給孟太醫送了一杯酒,只消半個時辰,便能取人性命的酒。」
孟景春死撐著一口氣,腦海中鋪天蓋地全是父親的臉,她深深低著頭眼淚拼命掉,憑什麼這樣草菅人命,明明連鐵證也沒有。
「可我什麼都做不了。」沈英說得近乎一字一頓,「那半個時辰,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毒發,什麼也做不了。」
孟景春忍住淚,她快站不住,可她不能在這裡倒。冬日傍晚的朔風狠狠刮過,她臉上眼淚迅速幹了,整張臉被風吹得疼。沈英側對著她,看也不敢看她現下的樣子。兩人僵持扶靠還能察覺彼此體溫的,只有袖中緊緊握著的手。
孟景春忽地鬆開了那隻手,沈英心中驟涼,像是迅速空出了一大塊,不知如何填補。
然下一刻,孟景春卻伸手緊緊抱住了他,頭埋在他胸前,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氣,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沈英任她這般抱著,呼吸略滯,心中卻疼惜無比。
「綰羅。」他啞著聲音這樣喚她。
孟景春眼眶生疼,頭埋在那冬衣之中似乎緩了許久,終是自己承認了身份。她聲音微顫:「他走前可說了什麼……」
那聲音似是通過胸腔傳來,低啞,又帶著無力探詢的輕弱,讓人喘不過氣。沈英頭疼得厲害,如蟻蟲啃齧,卻又得強撐著清醒。他伸手輕輕回抱她,聲音裡帶著愧疚:「所幸綰羅是女兒,也不會再與這朝堂有什麼瓜葛,若能心無芥蒂地平安長大便好。」
心無芥蒂……
孟景春心中反覆咀嚼這四字,可又如何能心無芥蒂。
她又緩了一刻,方道:「所以……那時你與我說為人不能失心中赤忱,不論將來如何,都要努力為生……」她聲音里甚至帶上了哭腔:「可那時我才八歲,八歲的我如何能懂赤忱是何物,如何知道什麼叫努力為生……我只知道爹爹不在了,稀里糊塗便遷至江州……對著素未謀面的人喊舅舅,母親身體少了調理每況愈下,學堂里先生態度兇惡,同窗見我人小總是欺負我……以前的衣服再不能穿,愛吃的東西也再吃不到。十一年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淚全蹭在了沈英前襟上。
沈英閉眼深嘆,抬手輕輕搭上她後腦勺,安撫小孩子一般:「沒事了。」話雖這樣說著,可他心中愧疚卻一刻也未紓解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