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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18:40:58 作者: 趙熙之
沈英在榻邊坐下來,伸手試了試她額頭溫度,竟覺燙手。他拿過一旁的干手巾,小心地替她擦著頭髮,待差不多快幹了,又取過梳子動作輕慢地將那長發梳順。
她翻了個身,卻仍是緊閉著眼,眉頭亦是緊緊蹙著,像一隻精疲力盡的困獸。
沈英知她渾身都疼,卻也不知如何安慰,自己心中亦是跟著一起難受。
夜漸深,案上燭火將滅,屋外的夜雨卻絲毫沒有停歇的意味。
一陣雷聲過後,搖搖晃晃的燭火終是熄了。沈英置身這黑暗之中,疲倦得一片空茫。孟景春的呼吸聲漸漸平緩下來,一隻手卻緊攥著薄被,也不知在夢中是如何忍著這痛楚。
沈英在那床榻邊伏著歇了會兒,誰料卻睡著了。
醒來時屋外雨聲已停,更鼓聲剛過。他起身點了一盞燈,見孟景春額前沁出一層細汗,伸手一探,頭髮竟也是潮的。
想起兩個時辰已過,他便又去取了些溫水,打開那藥瓶子,將藥丸碾碎在調羹中,用溫水調開後遞至她唇邊,剛要開口,孟景春卻睜開了眼。
那一雙眼的主人似乎已是恢復了神智,聲音卻啞得不能再啞:「下官……」
沈英忙示意她勿要再說話,只柔聲道:「喝了這藥接著睡。」
孟景春微微張嘴,將那藥吃了下去。沈英又連忙給了一顆糖給她,趁她此時醒著,又多餵了些水。
孟景春閉了閉眼,卻翻身朝里。
她腦中依舊沉沉,多年前的舊事借她病倒之際,又排山倒海般在她腦海里過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其中真假是非。
☆、【三二】夜夢多
孟景春素來對自己的記憶抱有懷疑,當時年紀小,之後又無人再幫著她回想確認,便落得個難猜難揣的境地,無跡可尋。
她多次經過翰林院存放卷宗的地方,每一回都想進去瞧一瞧,興許翻到當年舊案,摸清楚情委,也好寬慰這麼些年來不明不白的委屈。
她仍是發熱,腦子不清不楚,頭疼欲裂,卻咬著牙忍住不哼一聲。沈英將她散亂的頭髮一點點攏起,拿過一根髮帶,鬆鬆地給她系起來。她頸後濕膩,皮膚卻是涼涼的。沈英重新擰了一塊手巾來,替她擦過後,又起身滅了燈,溫聲道:「接著睡罷。」
孟景春忽地掉下淚來。
眼中這酸脹滋味已很是陌生,那年離京後母親便將她當男兒養著,連江州的遠房表舅都騙過,讓她與小子們一同去學堂,不許再碰女兒家玩的那些東西,厚厚的經方冊子得倒背如流,一天只給吃兩頓,連零嘴都不許吃,說那是女孩子才吃的東西。在學堂受了委屈,哭過一兩回,被母親責打,厲聲同她說不許哭,當時年紀小,抽抽搭搭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揉著眼睛哽著聲兒答應不再哭。
母女寄人籬下,得幫著幹活,母親被鋪子裡的濃濃藥味熏得一直咳嗽,她便幫著做。久而久之,竟將許多事當成了樂趣,覺著這世上並沒有什麼艱難,即便住著別人家的屋子,吃的是粗茶淡飯,但有書可念,母親還在,便沒有什麼過不去。
江州十一年的貧乏生活倒讓她漸漸生動起來,竄了個子,肚子裡多了些墨水,依稀長成紅顏美少年,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揪著母親衣角又驚又懼地被迫離開京城的總角小兒。
這天氣里眼淚都幹得慢,她還沒來得及抬手抹掉,沈英的手卻已是伸了過來,指腹輕輕替她擦了淚,聲音清啞,略像嘆息:「做不好的夢了?」
孟景春亦不知今日如何會想這麼許多,黑暗中聽他這難得溫軟的聲音,竟更覺難過,眼淚掉得越發厲害。
以前母親在時,生活好歹有個慰藉,即便母親對她嚴厲得不得了,但有人可以相依為命便已值得慶賀。等真正只剩下了自己,即使再用力地活著,本質卻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往常她都不讓自己去想這些,毫無建樹,想多了有害無益。
但此刻,她反反覆覆咀嚼這其中孤苦,竟察覺出了難過。
天亮了興許就好,可這夜竟這般長。
沈英替她掖好薄被,和衣在外側躺了下來,隔著被子輕輕順她的後背。孟景春翻了個身,抬手便去抹眼淚,沈英卻捉住她的手:「好不容易換上的衣服,這麼一來又要弄髒了。」
他自案上取過濕手巾,替她擦乾淨臉,手輕輕覆上她眼睛道:「什麼都別想,再哭下去眼睛也得腫了。」
他的掌輕覆她眼上,隔著單薄的眼皮能感受到那微暖的觸感,竟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孟景春身子縮在那薄被裡,雙眼被覆著,似是沉進一個更安穩的世界,一直睡下去都不妨事。
更鼓聲再次響起時屋外已是微亮,孟景春睡得沉沉,腦袋歪著,松鬆綁著的頭髮竟沒有睡亂。與先前兩次相比,這一回她的睡相倒是乖巧非常,一晚上動也不動,縮在薄被裡安安靜靜地睡著。
沈英悄悄起身,放輕步子慢慢走了出去,將臥房門給帶上,又囑咐了府中下人餵藥送食等事宜,他這才匆匆換衣往上朝去。
孟景春醒來時陽光已是刺眼。一整夜的雨下完,第二日卻得了個大晴天,夏日的燠熱像是又從地上泛起來,孟景春出了一身汗,將中衣都浸濕。
回想起昨日之事,她便又覺得頭痛。依稀記得沈英寥寥幾句話,她看看這周遭一切,心道原來都不是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