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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17:49:03 作者: 語山堰
    浮

    俞彧疑心自己得了疑心病。

    他一方面擔心自己對蓮舟的事情過於熱心,一方面又懷疑蓮舟有什麼不能見光的秘密,於是控制不住地想接近她、接近真相。她像他見過的很多犯人:敏感,自我封閉,反覆無常,但她又不像他們,她文靜,中庸,善良,他記得有一次有一隻蚊子停在蓮舟的手臂上,他想幫她拍,而她揮揮手就把蚊子放跑了……

    「那是因為人家姑娘怕髒。」老呂撇著嘴,極其不屑地說。

    「那我為什麼對她這麼感興趣?」俞彧在修天花板的吊扇,渾身是汗,速乾的T恤像層皮膚緊貼在他塊塊分明的肌肉上,活色生香,可惜一旁坐著的是個比鋼鐵還直的老男人,老呂對這肉身並不動容,他一向覺得現在的男人普遍缺一點鋼鐵之氣。老呂是俞彧的師傅,雖然只帶了俞彧一年就退休了,但退休後他沒少奴役俞彧。俞彧這少男懷春的心思讓老呂覺得無聊、無趣,甚至還有點惱人:「你喜歡她唄,又沒點自知之明,她咳嗽一聲你就以為人家叫你脫衣服,她碰一下你的手,你就以為人家叫你脫……」

    「修好了。」俞彧打斷老呂的話,從木桌上跳下來。老呂起身去打電閘,按開關,風扇又呼呼地轉起來了。

    打開燈,桌上的涼拌黃瓜、豬耳朵炒花生和黃牛肉都蒙上一層黃,俞彧聽老呂說過這是他師母選的燈,說看起來溫馨,於是這燈二十多年沒換過,這間搖搖欲墜的屋子也是,裡面的藍色百葉窗、碗櫃、木沙發等等家具都褪成了莫蘭迪色,倒有歲月沉澱的美感,只是沒有空調實在太熱了。

    老呂往俞彧杯子裡倒了點二鍋頭,嚴肅道 :「干我們這一行不能感情用事,你啊,不該對姜蓮舟產生感情。」

    俞彧正扒飯,他咽下去,認真道:「師傅,她那樣的女人,所有男人看了都會心動。」老呂瞟了眼俞彧:「我有個很好的朋友,對這些頗有研究,下回見到他,我幫你問問『怎麼樣才能讓自己忘記一個女人』。」

    俞彧剛入口的豬耳朵差點完整地跑出來,他眼疾嘴快,咬住了末端,用嘴唇拱回去,一邊嚼一邊說:「你過去可是我們四分局的明星,老來老來別被什麼江湖騙子搞得退休金不保,到時候別來我們警局報案,去別處啊。」

    老呂猛敲了一下俞彧的飯碗:「人家是大師,有好多粉絲呢。」

    俞彧說:「我還魚翅呢。有微信?你給我看看,我不信。」

    老呂搖搖頭:「朋友圈都是假的,是現代人自己編織出來的華美外衣,大師不搞這種無謂的人際關係。」

    俞彧笑起來:「這句話大師教你的吧?我已經確認他是騙子了。」

    兩人的笑聲在屋裡一陣高過一陣。

    老呂年輕時名氣很盛,是個破案高手,抓起犯人來很拼命,三十六歲那年的國慶節,老呂和妻子一起在大排檔吃宵夜,遇上以前辦過的犯人,那人糾集了一幫人來鬧事,把他妻子當街亂刀捅死,老呂逃過一劫,聽說此後就留下了心病,後來也一直沒再娶。如今兩個孩子都成家立業,很少回來看老呂,俞彧聽老呂說起孩子時,總覺得他們之間有一層若有若無的隔閡。如今老呂要信什麼「情感大師」,俞彧雖然嘴上挖苦他,心裡倒覺得無可厚非,人經歷了太深重的苦難後,總想抓住一點縹緲的東西來寄託,因為縹緲的東西不會消逝。

    老呂說:「你這樣的例子也不少見,我還見過和犯人家屬最後結了婚的。只是姜蓮舟……畢竟這個案子沒破,大家心裡都有個結。」俞彧點點頭,不做聲。老呂忽然問道:「你是不是從來沒把姜蓮舟當成嫌疑人來看?」

    「不讓自己陷入誤區不是一條黃金鐵律嗎?」俞彧說。

    「一切線索都是從懷疑開始的,這個姜蓮舟長得漂亮,你得上心,看她是不是有什麼秘密情人。」老呂說著悶了一口酒,嚼起花生來,屋子裡只剩下嚼花生的咔咔聲。

    「花生真脆。」俞彧說。

    夕陽已經收斂了最後一道光,蓮舟還在療養院裡安頓母親,她忙了一天,累得頭暈眼花,只想躺到母親那張小床上去,那張乾淨整潔的床大約是此時此刻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了。母親還在一旁嘮叨,說療養院裡陰氣重,下午經過醫療區,到處都是些要死的人。蓮舟聽得火氣直冒:「媽,我累了一天,你能消停會兒?這裡四千塊一個月,還不滿意?」母親瞪著蓮舟:「以前我送你們上學不也是這個樣子?哎喲這個床品得買那個飯盒得買,忙得我要暈過去,我說什麼了?」蓮舟乾笑了兩聲,冷冷道:「媽,你說的是蓮浣,你到了學校,把我往宿舍一扔就去蓮浣宿舍了,連註冊都是我自己去的。」一提到蓮浣,母親不再說話,氣鼓鼓地坐著。蓮舟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擰開一瓶水給母親遞過去,母親接過去喝了兩口。

    這樣的場合李復青不會出現,他自稱要和蓮舟進行「結婚」這樣光明正大的事情,卻又像鼠婦一樣永遠躲在暗處。蓮舟心裡有點怨氣,但這怨氣很快轉化成為自嘲,她為自己竟然對李復青抱有一絲希望而感到可笑。

    入夜,母親安頓好了。蓮舟在母親的手機里設置了一個快捷鍵,按8就能撥通蓮舟的電話,手機普及近二十年,母親只給蓮舟打過四次電話,第一次是父親重病將要去世前一個月,第二次是母親不願意給蓮舟交學費那一次,第三次是蓮舟結婚那天母親清算彩禮錢的晚上,第四次就是一周前母親不願意吃外賣的時候,蓮舟都記得一清二楚。「媽,我先回去了。」蓮舟站起來,把發圈捋下來,重新紮了一遍頭髮,眼睛始終看著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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