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2023-09-20 17:49:03 作者: 語山堰
    走出辦公樓,一陣冷風撲在臉上,天被一層厚厚的藍灰色蒙住,看著像要下雨,蓮舟只好取消乘地鐵的計劃改乘計程車。上個月的姦殺案子給蓮舟留下了心理陰影,偏偏李復青選的餐廳是一家位置偏僻的私房菜館,出了地鐵站還要走上兩公里才能到。這一帶的計程車很多,蓮舟特意讓了幾個乘客,挑了個司機面善的車子坐。司機是個話癆,一路上罵交通、罵行人、罵新聞里的變態,蓮舟緊挨著右側車門,從後視鏡觀察司機的表情神態,她問他:「師傅,你認識一個姓劉的師傅嗎?他也是你們公司的。」司機乾笑兩聲,說:「的士公司不像你們白領的辦公室啊,開的士的人這麼多,姓劉的多了,我認識的就有八個……六七個吧。」蓮舟道:「有一次我坐他的車,把手機忘在車上,他還特地給我送過來,長得挺有特色的,短眉毛,短眼睛,短鼻子,很愛吃檳榔。」司機腦海里有了一個模糊的影像,他噘著嘴超了個車,才說:「你那手機不值錢吧?呵呵。」蓮舟對這戲謔的表情來了興趣:「不會吧,你還真認識他?」司機說:「跟他打過一次牌,牌品不好,看來人品還可以嘛。」

    餐廳在二樓,只有步梯上樓,走廊空蕩蕩的,沒有窗,長得令人窒息,蓮舟向著盡頭那個發藍光的招牌快步前進,她不由得覺得自己像一隻罩子裡的飛蛾,在燈泡四周絕望地撲棱、撞擊。餐廳有淡淡的百合香,散座區只有李復青一個客人,他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蓮舟從容走過去坐下。桌子正中擺著三隻高低不一的透明玻璃燭杯,裡面燒著白蠟燭,蓮舟這一側放著一束暗紅玫瑰,大約有十朵,蓮舟忍不住開了個無趣的玩笑:「祭祀嗎?供品呢?」李復青被她逗笑了,蓮舟壓住了笑容,只留下臉頰兩片淺淺的紅。

    櫃檯圍著幾個服務員,看蓮舟來了,他們一邊吩咐廚房,一邊上了兩個冷菜,一道是片鴨胗拌著蛙卵狀的粘稠黃色顆粒,那顆粒大約是百香果瓤;一道是茉莉花清拌黃瓜,盤子用幾片玉蘭花疊成鱗狀點綴,模樣好看,蓮舟夾了一塊黃瓜嘗,心想這做法太矯情,還是大蒜陳醋小米辣來得更痛快。

    李復青雙肘撐成一個三角形,他眼睛帶笑,圍了一圈青須的下巴磕在這個三角形的頂點:「想我了?」

    蓮舟仿佛沒聽見,跳過了他的話題:「想問你幾件事,第一,你和周予是什麼關係?那天你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家?」

    李復青臉上浮起玩味的笑:「我的小羊羔終於鼓起勇氣面對這個世界了。」他把手伸過來想抓住蓮舟的手,蓮舟躲開了,他接著說:「我想找的是你樓上的那個小胖子,我是他的朋友。」

    「什麼樣的朋友會在凌晨兩點男扮女裝帶著殺人工具來找你玩?」蓮舟目光如炬,雙肩微顫,她還不能適應這種故作強勢的狀態。樓上的阿憲對蓮舟來說已經不能叫「小胖子」了,聽菲菲媽說他有一百八十一斤,阿憲今年三十二歲,一直單身,也沒有工作,和父母住在一起,拿父母的錢打遊戲賞主播,家裡時常鬧得雞飛狗跳,小區里家長教育孩子都要帶一把阿憲的名字。

    李復青臉上始終帶著笑:「孩子不懂事,他爸媽需要我給他做心理輔導。」

    蓮舟的鬢角出了汗,她吞了一大口酒,繼續說:「蓮浣車禍不是意外,對嗎?」

    李復青說:「你想知道什麼?」

    服務員上菜了,兩人不再說話,蓮舟開始動筷吃菜,她臉上風平浪靜,心海已經翻起了滔天巨浪。蓮舟搜索過菲菲媽提到的安樂小區兇殺案的資訊,網上有自稱熟人的人爆料說死者幾年前做小三,曾經逼得原配帶著三歲的孩子跳樓自殺。從主流的善惡觀出發,安樂小區的女人、阿憲、蓮浣、柯基的父親都是「惡人」,蓮舟懷疑李復青自認為是一個俠客、審判者、狹義上的正義使者。

    吃到七分飽時,蓮舟把手伸進提包里,在這最後一刻蓮舟猶豫了,她站在一條細如髮絲的分界線上,雖然這條線已經細到幾乎看不清,但始終是一條真實存在的線,她的手指在散粉盒上停留片刻,向上滑,最終取出了筆記本,遞給李復青。筆記本上收集了關於姦殺案的信息,包括蓮舟懷疑的車牌號和那個司機的相貌特徵。李復青很快看完了,他合上本子,濕潤眼裡映著一點晃動的燭光,直勾勾地盯著蓮舟:「你討厭這個人?」

    蓮舟脫口而出:「這和討厭沒有關係……」

    「是嗎?」李復青生硬地切斷了她的話,他雙手握拳,俯身伏案,輕咬著牙,語速突然加快,「那你想做什麼?和我展開討論,批判他唾罵他給警察打電話?還是做正義的使者,把他抓出來,審判他折磨他處決他?」

    蓮舟的嘴張了張,始終說不出話,她的目光在空中游離良久,好像想要抓住什麼東西,最後她抓住了,把目光收回來,有氣無力地說:「對,我討厭他。」

    李復青卻又笑了,他仍舊雙目含淚:「代表月亮消滅他。」

    善惡行為的分類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它們可以清清楚楚被列出來,寫在兩張紙上以供參考,但人心只有一張紙,上面重重疊疊反反覆覆寫滿了字,早已辨不清善惡,可見善惡本來沒有灰色地帶,只是人有灰色人種。蓮舟是紅旗下長大的孩子,從讀著思想品德的課本和三字經、弟子規,她無論如何不能接受自己對一個人的生死輕易做出「殺」或「不殺」的判斷,但她確實是討厭那個人的,她想要讓他付出沉重的代價,那種強烈的渴望像滲入靈魂的鴉片,揮之不去、癮時難捱。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