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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17:43:51 作者: 南山鹿
等人真的睡熟了,馮殊去了書房。
夏知薔沒有清理上網痕跡的習慣,剛點開瀏覽器,屏幕上層疊著的十來個彈窗就占據了馮殊的視線。
從職業暴露,HIV,阻斷藥,窗口期,再到「能睡在一起嗎」「怎麼食補」「可不可以生出健康寶寶」「如何開導」……龐雜的信息里,一部分是科普,一部分則是感染者或職業暴露親歷者發的帖子,裡頭專業名詞很多,初次接觸的人並不容易理解。
可以想像,夏知薔八成是動用了備戰高考的勁頭,邊查看邊檢索詞條,在鍵盤上一個詞彙、一個字眼地敲擊,用最笨也是最直接的辦法,去了解自己完全陌生的領域。
馮殊看了眼頁面開合的時間——前後持續了兩個多小時。
搓了把臉,馮殊伸出手想去夠桌上的煙盒,無意中發現自己的阻斷藥似乎被人動過,盒子沒蓋嚴。
他拿起來查看,隨後取出那張明顯被打開後又小心還原的說明書。
說明書展開跟報紙差不多大,上頭密密麻麻羅列著的,全是副作用。
馮殊不知道這上面寫的東西夏知薔看懂了多少,他只知道,說明書上留著斑駁的淚痕,指腹撫在這些略微起伏的凹凸上,仿佛還能感知到淚水的灼熱。
等他再醒來,夏知薔已經將早飯做好了。
以白粥為主的早餐,琳琅滿目的開胃小菜擺滿桌子,馮殊依舊只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夏知薔問:「不喜歡吃這些?」
「沒胃口而已。」
夏知薔趕緊起身:「那我做點別的去。」
馮殊無奈:「知知,食欲不振是阻斷藥的副作用之一,甚至再吃多一點,我還可能會嘔吐。你看過說明書,也查了很多資料,應該知道的。」
「我才沒看什麼說明書,也沒查什麼資料。」
馮殊只得走到她面前:「好,那現在我來跟你細講,後面這段時間,我……和你需要共同面對些什麼。」
*
醫院有規定,處於窗口期的醫生不可進行侵入性外科手術,以免致使病人感染。
幾乎所有外科手術都是侵入性的。
入職第一次,馮殊在手術日無事可做。
整理病歷到一半,鍾靈秀又來了。
馮殊只得放下手頭的事情,語氣是一貫的認真:「如果你想道什麼歉,那沒必要再來。當時是我堅持要你當一助,非要計算責任的話,我們兩各付一半,甚至我作為主刀要承擔更多;如果你是為了別的,更沒必要。我做的一切,從最開始到現在,只因為你是我的學生,沒有任何其他的理由,你別多想。」
背負著極大的心理壓力,鍾靈秀這些天同樣沒睡過好覺,臉上的憔悴是個人都能看見。
一塊不走的表,每天都能準確顯示兩次時間。
她在這個崗位上連塊壞掉的表都不如。
聽完馮殊的話,鍾靈秀鄭重點頭,欲言又止:「師兄,你說的我都懂。我只是……」
馮殊繼續說:「我也犯過和你一樣的錯。」他頓了頓,「當時,我的帶教老師是吳新明,他被我失手掉落的剪刀扎傷腳,唯一幸運的是,那天的病人沒有血液傳染病。」
他說完看向鍾靈秀:「只要動手就會犯錯,無人能倖免。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
鍾靈秀頭壓得低低的。
「馮師兄,我是來道別的,我……準備轉行,」她吸了下鼻子,坦言道,「你的要求,吳主任的要求,我好像永遠做不到,也許我根本不是當醫生的料吧。而且,我不知道下一次這種事會不會就輪到自己身上了,我害怕。」
她說罷急急忙忙解釋:「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怕真出了事,家裡人會擔心、會難過。我——」
「我懂。」
鍾靈秀走後,馮殊一個人靠著椅子思索了很久。
早上,馮殊把可能發生的,最壞的結果都告訴了夏知薔。
直到他出門前,夏知薔的眼淚就沒停過。她不停追問:「你這麼好,又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麼要遭受這些?為什麼?憑什麼啊?這不公平!」
馮殊也想不通。
真要怪,只能怪入錯了行。職業暴露的陰影貫穿了每一個醫生的職業生涯,他只是個比其他同行更倒霉一點的醫生而已。
馮殊選擇讀醫科時,並沒有抱著什麼奉獻精神,或是崇高的理想。
他不想讀工科,也不想學理,於是用排除法擇定出了自己的未來。聽起來很隨意,可一步步走來,馮殊沒有猶豫過。
細想,也許是因為前7年的馮殊,手頭沒什麼更值得去做的事,心裡沒有太多要牽掛的人。
現在可不一樣了啊……
臨近下班的時候,病區走廊傳來一陣喧鬧。
有同事過來跟馮殊說:「是那個『毒王』的哥哥在求吳主任,就鬧過咱們科室那個。他小外甥不是車禍受傷,在仁和住院嗎,也是作孽,他生下來就是HIV攜帶……這孩子還有先心,房間隔缺損挺嚴重的,大大小小毛病一堆,介入做不了,得來心外做微創,之前一直沒錢,拖到現在拖不住了,要馬上手術。」
原來如此。
馮殊當然記得這家人。
術後膿毒症去世的那位,十幾年吸毒史,五毒俱全;他老婆17歲就當孩子媽了,如今剛成年,三進三出戒毒所,最近又被收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