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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17:24:50 作者: 清歌一片
大翁放聲大笑,聲極可怖。
「跟著我!」
樓少白猛地扯住我的手,躲閃著頭頂如蝗的石塊,幾步並作一步朝階梯而上,往出口奪路而奔。站在地坑上的未被砸中的士兵反應了過來,已經跑了出去,我們身後是潘萬chūn和通地七。
整個山體仿佛都在微微顫慄,通道之上懸掛著的馬燈也在顫抖,一盞一盞,不斷跌落到了地上打碎。我被樓少白緊緊拉著手,隨了他的腳步,在這往上的山道之中上演了一出奪命狂奔。體能因為求生的念頭和前面緊緊拉住我的這隻手,在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地迸發,我竟然牢牢跟住了他的腳步,直到眼前終於看到了白晝之光,那就是通道的出口了。
跨出通道口的那一刻,我終於停了下來,一下癱坐到了地上,大口地喘息,心跳得仿佛要蹦出喉嚨。
我用手擋住燦爛的日光,微微閉了下眼睛,眼前一暗,頭頂已經被罩上了一件衣服,那是樓少白的。
「蕭遙,gān得好!不愧是我的人,竟然能跟上我!」
下一刻,我被人抱了起來,耳邊是帶了笑意的他的聲音。
***
半個月後,我周身本已經開始泛黑的斑點和罩著的那層可怖黑氣已經消退得差不多了,皮膚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光潔,jīng神也好了許多。
季節已是隆冬了,窗外正飄著白雪。
「叫你悠著點,又不聽話,紗布都挪了位置。再不小心養著,以後身上又多個難消的疤痕……」
樓少白脫光衣服,趴在枕上。我小心地給他換藥,嘴裡埋怨。
「我是當兵的,身上有幾道疤痕算什麼,沒才奇怪,更何況這裡的疤痕,你千萬不要給我弄沒了。要留著,一直到老,叫你天天看見,記著我是怎麼救你的,看你還好意思想著回你那什麼以後……」
他轉過了頭,看著我笑嘻嘻說道。
我微微一笑,並不搭理他。
「蕭遙,沒了那破東西,你就永遠只能留在這個你嘴裡的亂世,你跟我說老實話,你有後悔嗎?」
他忽然收起笑容,嚴肅地看著我。
我歪頭看他一眼,忍不住伸手,用我指尖輕輕拂過他濃冽的眉眼,反問道:「樓少白,沒了那東西,你再也不能打開地宮之門,你也跟我說老實話,你有後悔嗎?」
樓少白眉眼微微一動,一臉心疼:「現在想起來,還真是有點ròu痛,那要弄出來,能換多少槍pào……」
我哼了一聲,正要收回手,卻被他一把抓住,拉到嘴邊親了下,這才正色道:「不過就算有十個地宮再讓我選,我還是會選你。」
我早知道他剛才不過是與我玩笑,作出慍態也不過是順他口風調笑下而已,只是此時親耳聽他這樣與我說話,心中卻仍是油然生出一種暖意。朝他俯身下去,在他唇上輕輕親了下。
「樓少白,你是我的英雄,亂世有你,我也無憾。」
他的目光閃亮,突然側身摟住了我,一陣耳鬢廝磨,我躺他身側,聽他低聲道:「那個通地七,送了請帖,要和池小姐成婚了。你說我是不是還要再重新娶你一遍?」
「等你有空吧,我隨時準備好再嫁你一次……」我枕在他的臂上,舒服得微微閉上了眼,忽然想起白天的事,又睜開了眼睛,試探著說道,「國務總理顧維鈞,今天發來電報讓你入內閣,你真的要任職嗎?」
「江北本來就是我的地盤,我做督軍好好的,誰要去摻和內閣。什麼北洋政府的國務總理兼大總統,還不是走馬燈一樣地換,一年就換了四個,什麼時候變天還不知道。我還是省省力氣,等待時機再說吧。」
他伸手撫著我後背,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
我的歷史學得不是很好,只是隱約知道仿佛不久北洋政府就要垮台,被南京國民政府取而代之,然後又是數年的軍閥混戰。在我心中,我是盼望他能早日尋到退路,最好是移居國外。
「蕭遙,知道我為什麼不太想讓你告訴我以後會發生的每一件事嗎?我雖有野心,只你也可以理解成是我的抱負。我祖輩幾代就是帶兵的,這亂世之中,總要做點什麼才不算白活一場。不敢說為國為民,只在我的勢力之內,我總會儘量讓百姓過得平穩些……」
他頓了下,仿佛有些表達困難,「你以前說,歷史不是照我臆測的那樣發展。我相信你。但我痛快gān過了一場,就算最後是一場空,我也不會後悔。」
他還那麼年輕,身體裡流淌著奔騰不息的血液,扼殺他的鬥志,讓他在虛假的太平中一日日就這樣老去,對他來說,或許真的有些不公平。
我伸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腰,把我的臉緊緊貼在他溫熱的胸膛,聽他平穩而有力的心跳。
「你不高興……」他伸手抬起我的臉,「我可能不會是一個好丈夫,但蕭遙,我答應你,等到了你跟我說的非走不可的那一天,我一定會聽你的。」
他說完,凝望我片刻,朝我露出了笑容。
我無法抗拒這樣的目光和笑容,微微嘆了口氣,然後朝他笑了起來:「樓少白,只要你記住你剛才答應我的這句話。往後你要怎麼樣,我都陪著你就是,嫁jī隨jī嫁狗隨狗,誰叫你是我男人呢。」
夜中風過,耳邊仿佛聽到庭院中竹枝上壓著的白雪如細雨般沙沙輕落,除此天籟之音,萬籟俱寂,正如我此時的心境。
我會和這個叫樓少白的男人好好過一輩子。
臥在他懷中睡去的前一秒,我朦朦朧朧這樣想道。
《霓裳鐵衣》清歌一片ˇ番外ˇ最新更新:2012-01-2020:53:41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
印度阿薩姆邦汀江機場,中國遠征軍新編第十八師所屬第5航空大隊隊長李仁上校,通過駝峰航線剛剛完成運送一批遠征軍到此的飛行任務,檢查過機上滿載的運返物資,正準備命飛行員下令返航,遇到了一個他之之前從未碰到過的問題。
「長官,有個來自檀香山的中國女人要求搭乘飛機入中國國境,態度非常堅決。」
隨機的通訊助手劉亮向他這樣報告。
「告訴她,非常時期,此非民航航線,哪裡來,回哪裡去。」
李仁幾乎想都沒想,就立刻拒絕。
「但是長官……」劉亮顯得面有難色,小聲道,「她自稱姓蕭,是江北戰區司令官樓少白將軍的夫人……」
李仁停住了本已邁開的腳步,有些狐疑地回頭。
「誰?」
「報告長官,江北戰區樓少白將軍的夫人!」
劉亮高聲應道。
李仁略微皺眉,沉吟片刻,終於說道:「帶我去見下。」
李仁見到這個自稱樓少白將軍夫人的女人時,有眼前乍然一亮的感覺。這女子頭後綰髻,旗袍貼身,大衣適體,雖略微面帶倦色,只一雙眼睛卻仍清澈而明亮。全身上下並無多餘裝飾,此刻面帶微笑站著,卻自然就透出了一種從容和氣度。
十年前,李仁考入huáng埔軍校,隨後轉入由樓少白將軍一手創辦的江北航校學習飛行的時候,曾在一次上官巡校的機會中,有幸作為優秀學員的代表,近距離接受過將軍的接見,照片占了第二天江北數省各大報紙的頭版。這樣的榮耀,他畢生難忘。猶記那時,將軍英姿颯慡,而隨他身側的夫人明眸皓齒,叫人一見難忘。十年過去,李仁努力搜索著腦中的記憶,得出的結論就是她看起來和從前仿佛並沒什麼大的變化。
「夫人!」
李仁到了跟前,行過軍禮,心中卻暗暗有些納罕。自抗戰爆發,國內局勢更加混亂,他知道國軍中有不少高官早早就將家眷送往太平洋彼岸求避險。這樓夫人既然來自檀香山,想必之前也是如此。只是奇怪的是,在這自抗戰爆發來最艱苦的時刻,人人都恨不得能尋到路子cha翅飛出去的時候,她卻偏要進入,這叫他有些百思不解了。
「夫人,聽說您要搭乘飛機回國?這本是下官義不容辭之事。只是夫人,如今正常通道均已被日寇所占,這航線往東跨喜馬拉雅山脈、高黎貢山、橫斷山、薩爾溫江、怒江、瀾滄江、金沙江,最後才進入昆明,一路兇險異常,便稱死亡航線也不為過。且如今國內局勢更嚴峻,夫人此時回國,只怕不妥,且下官也並未得到將軍授意……」
李仁恭恭敬敬地說道。說完,見樓夫人略微一笑,隨即正色道:「李長官,我的丈夫現在在國內浴血抗敵,保家衛國。我雖是女流,卻也不乏效仿之心。戰場之上急需醫生,而我就是醫生。比起隔著大洋安然度日,我更願意回國,隨我丈夫上戰場,多挽救一個抗戰弟兄的生命,也不枉我學醫一場。」
樓夫人說話之時,委婉適度,聲音並不重,但眉眼間卻隱然有鏗鏘之意,叫李仁一下肅然起敬。
「樓將軍乃是抗戰英雄,名聲遠揚,我本就一直敬仰。不想今日一見,才知連夫人也是巾幗不讓鬚眉。只是為穩妥起見,請夫人暫時在此多停幾日,容我先發電報到國內,若得將軍首肯,我必定親駕飛機,將夫人送回國內。」
樓夫人微微搖頭,笑道:「李長官,我從檀香山到此,依次經巴西,轉北非加納,過中東,幾乎繞了大半個地球,這才到了你的面前與你說以上的話,想必你也能知我心志何其堅定。我丈夫如今正投身抗敵一線,我不yù用這樣的小事叫他分心。且我的報國之心,又何需他的首肯?」
李仁呆呆望著面前的這個女人,在她目光注視之下,竟無法再說一個不字,半晌才苦笑道:「我被夫人說服了。就算拼著日後被將軍一身剮,也要送夫人回去了。夫人放心,我將親自駕機,必將夫人安全送到。」
這女子就是蕭遙。
就像樓少白自己常說的那樣,他並不是個合格的好丈夫。蕭遙隨他身側的這十數年裡,他戎馬倥傯,南征北戰,雖則兩人恩愛異常心意相通,但一年裡往往加起來相處的日子竟也不到半成。蕭遙雖有時難免空落,又為他安危擔心,只知他骨子裡血xing如此,也只能是偶爾埋怨幾句而已。五年之前,抗戰爆發,樓少白率部迎敵而上,待局勢漸緊之時,將蕭遙和當時不過五歲的女兒樓晨送往了檀香山。蕭遙本是不願與他分離,只考慮到年幼的女兒,這才無奈同意暫避。當年分別前夜的種種柔qíng與不舍,蕭遙至今想起仍歷歷在目。
「蕭遙,你在我身側眨眼竟已十年彈指而過。我壯懷大志,如今早過而立,才知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黨內派系傾軋,老頭子對我又心存忌憚,處處彈壓,我已厭倦。你早勸我隱退,這兩年我本也起了這心思。不想如今國逢巨變外賊侵擾,此時若退,我又有何顏面立於天地之間?我半生戎馬,正此時才是一酬胸懷之際。遙遙我向你保證,驅盡日寇的一日,就是我樓少白放手與你歸隱的一天。你若不信,我對天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