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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16:30:04 作者: 羈旅人
    音音隱約瞧見江陳下了床,拿了氅衣來披,他挺拔的身影映在素娟屏風上,隱去了平素的凌厲,頗有清俊貴公子的氣度。

    她垂下眸子,將最後一滴雪水拭淨,終是道:「江大人不必麻煩,我在屏風後候一會,待風雪小些便自行離去。」

    裡面的人影頓住,那件玄墨雲紋氅衣拿在手中,未再去披,他站了片刻,轉頭對於勁吩咐了句什麼。

    不多時,便有小廝端了紅糖姜水來,放在音音手邊的炕桌上,躬身退了。

    那白玉盞里湯水暗紅,還冒著裊裊熱氣,音音沒碰,只拘謹的坐在了南炕邊,轉頭看窗外的風雪。

    剛坐下,卻聽屏風後那人聲音果斷:「沈音音,喝了這薑湯。」

    音音抿了抿唇,知道江陳這人有時強勢的執拗,聽這語氣,怕是又來了。當下也不想與他爭執,端了那玉盞輕抿了幾口。

    一時間,屋子裡靜默下來,只余窗外肆虐的風拍打窗欞,嘩嘩作響。

    音音垂頭看十二幅留仙裙上繡的一朵紅梅,良久,聽裡面那人聲音寂寥,微啞的開了口。

    他說:「沈音音,你知道我父親是如何死的嗎?」

    江陳瞧著姑娘溫順的影子,虛虛抬手輕撫了下。

    今夜外面風雪肆虐,室內溫暖平和,她坐在他目光所及之處,還是柔和的模樣,有些話便再也壓不住。

    他站在屏風前,低低道:「平昌二十三年,狄絨之戰,天下人都以為江家通敵叛國,可鮮有人知,先帝無非是想用五萬將士的命替太子拿回兵權,掃清障礙。那時我父親本已逃出升天,卻又折返回京,用自己的命與虎符換了我一命,他是自刎在我面前的,死前唯一的囑託,便是望我能重樹百年清流世家。」

    他輕笑了一聲,有些落寞的寒涼,從那時起,他便戴上了枷鎖,江家的枷鎖,再後來,祖母又用一雙廢腿,給這枷鎖加了重量。他再也不是那個不受拘束的自己,這些年背負著重擔,為江家而活。

    他說:「沈音音,娶妻確實是我對江家的責任,只是這責任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該要你同我一起來承受。我那時以為,你是無處可去的罪臣之後,我往後定會護好了你,給你安穩富足的生活。可這一切都是我以為,我從未想過,你要什麼,直到江南再尋到你,我瞧見你舒展的笑臉,才明白,我從前給的從來不是你想要的。更逞論我從未去設身處地去體察你的境況,讓你受了那許多的委屈。」

    他是個男人,擔著天下的男人,每日眼光放在朝堂上,便難免疏忽了她去,他後來才曉得,她曾經在首輔府,有過那麼多絕望的瞬間。

    可是晚了啊,他終究知道的太晚了。

    他修長手指輕敲了下屏風的紫檀倒座,喉結滾了滾,道:「沈音音,抱歉。」

    江陳自小身份尊貴,骨子裡養出來的驕矜,便是落難的那兩年,也未能磨去他的驕傲。音音從來都曉得,是以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聽見這人同她說句「抱歉」。

    她抬起眼帘,不確定的呢喃了一句:「你說什麼?」

    接著她便聽見屏風後又低低重複了一遍,落地鄭重又暗啞。

    「沈音音,抱歉。」

    音音愣怔了一瞬,垂下頭輕輕笑了,她說:「大人,都過去了,不必說這些。」

    琉璃燭樹上的火苗噼啪一聲,落下一滴滾燙的蠟油。

    音音瞧著外面的風雪小了些,香樟樹的枝椏不再劇烈晃動,便站起身,打算告辭。

    她從牆角撿起於勁留下的油紙傘,朝著屏風側身道:「大人,往後我不會再來,還望您能為江南的子民著想,多顧著身體。這把傘,我明日會讓阿素送過來。」

    她說完,再不停留,伸手去掀錦綃簾帳,只細白的指剛觸到帳簾,忽聽江陳問:「沈音音,你真的要嫁給季淮?」

    音音指尖微頓,低低「嗯」了一聲。

    江陳眼尾微揚,笑的有些落寞,他瞧見那嬌弱的影子掀簾而去,腳步匆匆,埋進了風雪中,許久許久,他聽見自己問:「那往後,會不會有合離的時候?」

    說完,他自己都愣怔了一瞬,抬手抵著額頭,低低「嗬」了一聲。

    其實依著他的性子跟手腕,想要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可看見如今沈音音活的自由又舒展,他竟捨不得,他再捨不得她流一滴淚。

    .

    因著昨夜睡得晚,音音第二日便沒能起來,睜眼已是午時。

    自打拐過年來,南邊飢/荒越演越烈,越來越多的民眾食不果腹。學堂早早便停了課,吃飯都成了難題,哪裡還有心思來問學。因著左右無事,音音便也不急,不緊不慢的起了身。

    阿素正擺飯,瞧著她惺忪睡態,懵懵懂懂的天真,不由笑道:「姑娘,你明明都十七八歲了,怎得我總覺得你還是不經世事的模樣。」

    音音亦笑,一壁梳洗一壁問:「今日的米粥送去了嗎?」

    這幾日音音同阿素都是天不亮便起,熬了米粥,給城西乞討的孩子們送去。

    阿素頷首,將手中的粥碗放下,嘆了一聲:「姑娘,外面米糧又漲價了,還不一定買的到,如今有錢也不好使了。眼瞧著這日子益發艱難,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她頓了頓,又道:「我今日在坊中聽有私下議論者,說是南邊邊境要打仗了,江首輔放著災民不管不顧,卻送了軍糧去前線,這是窮兵黷武、不顧江南百姓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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