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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16:30:04 作者: 羈旅人
落在後面的一位,七八歲的年紀,枯草一般的頭髮亂蓬蓬,消瘦的肩上駝了個幼兒。
「阿奴,你且等下。」音音追出門,拉住了這女童消瘦的臂。
她手裡拿了枚檀木梳,握住阿奴蓬亂的發,一下下替她打理服帖。
女童抬頭看見音音臉上柔淡的光,往上託了托背上的幼兒,垂下頭,無措道:「先生,我……我……」
尚年幼的女孩兒,還未被如此細心對待過,一時既羞窘又覺溫暖,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快走吧,再晚了你母親要找來了。」音音揉了揉她的發,囑咐道。
阿奴便驚恐的瞪大了眼,背著弟弟,撒開腿跑了。
音音是永和三年初來的鎮江。那時她落了水,是早已受過囑託的胖嬸將她救了下來,她沒有立刻出京,而是在京郊的陳家村窩了幾個月,轉過年來才踏上了南下的路。
初來南方,同阿素碰了頭,便尋了這不起眼的小城落腳。
待安定下來,便琢磨起維生的法子,起先賣些繡樣書畫,日子也不算難。因著音音功底紮實,當初工筆乃是跟著宮中御用畫師徐仁所學,出來的繡樣新奇又美觀,漸漸也有了名聲。
她的工筆畫亦是不含糊,引得許多文人交口稱讚,很快便有人專程尋了來。
她書畫之名一時傳開,竟有江南富商下了重金,要她去府上為女兒授課。音音輾轉教習過幾家,待到後來,便在鋪子後面支了書案,收幾位家境普通女童,教她們識字習畫、禮樂書數。因她一直記得,她母親生前曾說過:這世上,只有越來越多的女子受到教育,才能窺見更廣闊的天地。
按理兒講,這小門小戶的女兒家,只需會些女工女德,哪裡需要讀書習字?起先各家也無人將女兒送來,但聽聞這位女先生學問了得,教過的千金都嫁了世家大族,這才令幾個小商戶之家動了心思,送了姑娘來。
這其中,阿奴又是個異類。她家中貧寒,父母沿街賣油為生,小小年紀,每日漿洗做活,照顧幼弟,恰如她母親為她取的名,是這個家裡的奴才。只她每每經過梅花巷,總要拿一雙渴盼的眼,蹲在支摘窗下,窺探一點點不屬於她的天光。
音音還記得初見她時,女孩兒眼裡明亮的光,髒兮兮的手抓著窗框,小心翼翼的偷看。她將她喊了進來,自此後時常施捨一口飯食,讓她在這學堂旁聽。
音音想起這些過往,站在雪地里,輕顫了下睫毛,抬頭便見巷口駛來一輛輕便馬車,走的近了,深褐車簾打起,走下來年過半百的林嬤嬤。
林嬤嬤手裡捧了個瓷白湯蠱,走的小心翼翼,一壁道:「音音,現熬的參湯,來,趁熱喝。」
季淮去年升任了江浙巡撫,林嬤嬤作為三品大員的母親,在外也實實在在要被稱一聲林老夫人了。可在音音面前,她自始至終還是她的林嬤嬤,執意不讓她改口。音音便隨了她去,仍舊喚她一聲嬤嬤。
此刻,她上前攙扶了林嬤嬤的手臂,讓阿素接了湯盅,清甜的聲音裡帶了點嗔怪的意味:「嬤嬤,這剛下了雪,仔細路滑,何必跑這一趟。」
林嬤嬤隨她進了後院,一壁拍打身上的雪,一避道:「跑這一趟有甚打緊,我要不來,你與阿素怕是又要胡亂對付。」
說完頓了頓,又將那說了八百遍的話翻出來,絮絮叨叨:「早說要你們搬去江陵,與我們同住,我也好能隨時照料,也能省了我與你季淮哥哥整日來回鎮江。
季淮升任江浙巡撫後,常駐江陵辦公,一併搬去了御賜的府邸。
林嬤嬤本是隨他去了江陵,自打音音落腳鎮江後,便三不五時要來小住一段時日,好照料小姑娘飲食。好在鎮江緊鄰江陵,半日車程便至。季家在鎮江也有處老宅,否則以音音這處一進的小院落,怕是住不下。
音音聽她又提起這茬,忙拿話岔開:「嬤嬤,沈沁怎未一起過來?可是又去哪處頑皮了?」
沈沁現下被林嬤嬤認在了季家,對外只稱膝下抱養的女孩兒,也算是有了個好出身。
「確實頑皮,這幾日你季淮哥哥教她騎術呢,得了匹小馬駒,整日不著家。」
林嬤嬤聽她問起沈沁,慈愛笑起來,只她也不是個好糊弄的,說完了沈沁,又拾起了方才的話頭:「音音,你搬回季家,嬤嬤也好替你尋一門好親事,如今孤身一人在外,嬤嬤實在不放心。」
音音一時無話,她執意留在這不起眼的鎮江,行事亦是低調謹慎,從不肯在明面上同季家有牽扯。不為別的,怕的就是萬一哪天被撞破了身份,連累了季家,雖然這世上,再無人記得那個沈音音。
林嬤嬤見她沉默不語,一雙久經世事的眼現出探究的光,看住她,問:「音音,你老實同嬤嬤講,是不是還忘不了那人?」
那個人?音音一陣恍惚,江陳這個名字驟然跳出來,讓她有一瞬的失神。
這世上除了季淮外,沒人曉得當初她的死,是自己蓄意謀劃的逃離。連林嬤嬤都覺得,她對江陳用情至深,最後是被柳韻逼迫至此。大概世人都是如此想吧,包括江陳。
腦海里又浮現那人飛揚桀驁的笑,鳳眼微挑,冶艷的風流,還有他平素冷峻的清貴,說話時倨傲神情。只這些畫面,都停頓在他帶著柳韻的氣息,同她纏綿那日。
音音別開眼,輕輕笑起來,眉眼間有些決絕的坦然,道:「嬤嬤,你多想了,我往後斷不會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