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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16:30:04 作者: 羈旅人
李椹一身明黃衣袍,劍眉星目,本是極英朗的長相,卻無端蒙了一層陰鷙,顯出捉摸不透的帝王氣。他坐在輪椅上,聽見腳步聲,低低問了句:「懷珏,我並不喜江霏,何必又將她扯進來。」
「這是阿霏自己的決定。」
江陳立了片刻,轉身往文淵閣走,丟下一句:「今日的半數摺子我已差人送往養心殿,身子再不適,也要看。」
李椹嘲諷的笑,滿不在乎的神色:「看什麼看呢,昨日腿疾又犯,疼了一宿,廢人一個,還管什麼朝政。」
他聽見腳步聲遠去,依舊未動,閉了眼,靜靜在香樟的暗影里坐了許久。聽見太液池畔的宮道上腳步沙沙,才睜開了眼。
江霏一身雲錦宮裝,瘦小一個,正跟著領路的小黃門往正和門走,似乎是感應到那目光,她慕然仰起臉,朝水榭望來。
她看見年輕天子的臉一晃而過,還是少女夢中的模樣,愣怔了一瞬,忽而不管不顧。
小黃門看見江家姑娘提起裙擺,抬腳朝水榭奔去,又抬頭看見水榭里坐著的明黃身影,嚇的一個哆嗦,跺腳道:「江姑娘,那不是您去的地方,快回來!」
江霏哪裡聽的到,她跑的飛快,眼見就要跨進水榭了,卻被閃身出來的暗衛攔住了去路。
李椹面無表情,丟下三個字:「扔出去。」
可這畢竟是江首輔的家妹,暗衛並不敢下狠手,正猶豫間卻見江家姑娘一個閃身沖了進去,跑的太匆忙,被台階一絆,摔在了玉階上。
江霏手上擦破了皮,淋漓一片血跡,卻顧不得,只抬起頭,急急道:「陛下,我只同你說一句話。」
她小腿在玉階上狠狠磕了一下,抬不起來,卻固執的往前挪了挪,揚起臉,一字一句:「陛下,腿廢了又怎樣,你便是沒有了雙腿,也還是那個於北地從無敗績的少年將軍,起碼在阿霏心中,永遠都是。」
鮮衣怒馬,傲骨錚錚,江霏永遠記得少年那驚鴻一面。
李椹蒼白的指骨驟然攥緊了輪椅邊緣,他面上無謂的笑意僵了片刻,才道:「江霏,你衝撞聖言,就為了講這句廢話,你可知.」
他話還未說完,卻見面前的姑娘滾下熱淚,又往前蹭了蹭,輕撫了下他膝頭上的五爪金龍,哽咽問:「你.你疼不疼啊。」
李椹面色一變,似是再隱忍不住,厲聲喝道:「來人,把江家姑娘送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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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陳在文淵閣見了幾位北地官員,出門時天已擦黑。一個悶雷滾過,落下細密的雨來,衝散了些許白日的悶熱。
門口的大太監汪仁探頭探腦,見了首輔大人誠惶誠恐,道:「大人,陛下今日又飲酒了,醉的人事不知,把摺子又推回來了,您看?」
江陳望著暗沉的天,沒作聲,一個折身,踏著雨水大步往養心殿而去。
養心殿裡點了鎏金銅製竹枝燈,明晃晃一片。
李椹手裡拿了壇北地烈酒,望著沉沉的月色出神,聽見腳步,頭也不回的嗤笑:「懷珏,你為什麼要推一個廢人上位?你沒聽孫太醫說嗎,若是年底寒氣不去,朕往後連坐立都不能,是要躺一輩子的。」
江陳瞧著他頹廢背影,閉了閉眼,忽而往前一步,低喝了聲:「起來!」
聲音雖低,卻帶著凜冽的寒氣,讓李椹拿酒的手頓了頓。他又要笑,只還未出聲,卻被面前的男子拎著衣領,拖下了輪椅。
門外的內侍看見這情景,已是六神無主,江首輔拽的,這可是龍袍啊!
江陳卻渾不在意,他將李椹拖進雨幕中,一扔,沉聲道:「李椹,站起來,今日你若站不起來,你我再無昔年情誼。」
李椹雙眼發紅,想起了幼時光景。
那時他是大周最頑劣的皇子,初見這位叫江陳的伴讀便不太滿意。他蓄意捉弄於他,卻萬沒料到,這人膽子可大,竟將他這皇家最得寵的皇子揍了一頓,兩人都下了狠手,鼻青臉腫,卻也是不打不相識。後來他自請纓,去了北地戰場,幾年間縱橫馳騁,是大周最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只風雲難料,京中突變,江家被打入地獄,而他也在北戎之戰中陷入包圍,被俘入敵營。
北戎這幾年恨毒了這位攻城略地的少年將軍,生生挖出了他的膝蓋骨。
那時連他的父皇都放棄了他,是江陳千里走單騎,跨三山二十四關卡,一柄長刀卷了刃,出現在他面前。
他將他用粗布裹在背上,聲音堅定,他說:「阿椹,跟我回家。」
他們一路從北地的風雪裡走出來,流出的血交匯在一處,早已分不清是誰的。
如今連他也要放棄他了嗎?
李椹忽而發笑,他扶著雕龍抱柱,試著站起來。腿上鑽心的疼,一點力也用不上,剛抬起身子,又啪一聲跌進雨水中。
當年於萬人中斬殺敵軍將領的少年將軍,如今連站都站不起來,多麼可笑啊。
他咬著牙,額上青筋浮現,試了一次又一次。
江陳眉目沉凝,只隔著雨幕,瞧他一次又一次跌倒再爬起。
最後一次,李椹扶著抱柱,堪堪站了片刻,又往下倒下,卻輕笑著道了句:「這也算是站起來一回吧。」
「算!」
江陳鄭重的聲音透過雨幕,讓李椹勾了唇角。
他招手,讓候著的內侍將人抬進去,喚了御醫來,自己卻並未進養心殿,轉身又走進了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