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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11:44:16 作者: 吳沉水
但不知出於刻意還是天生如此,她的存在感總是過於淡薄,仿佛褪色又塵封的美人畫,讓人乍眼看過去絕對會記不住,只有等修復師一寸寸拭去污垢才能重現光華。謝風華以前對她的全部印象,永遠都是躲在別人身後,要不然就是儘可能低頭不語,能讓別人代言絕不開口,能讓別人替她做主絕不出頭,就連她自己的婚禮都能像偷穿別人衣服,誤闖別人領地的小女孩,全程茫然無措,對誰都深感愧疚,不像結婚,倒像在賠罪。
現在想來,她給謝風華的全部印象都是模糊不清的,像隔著水岸的燈影漿聲,似是而非,總也沒個確切的答案。唯有上次在審訊室,她抓起夜鶯鎮紙朝謝風華扔過去後破口大罵那一幕才稱得上濃墨重彩,像是這個人終於自重重迷霧中走出來,至此顧盼生輝,眉眼生動。
到了這一步謝風華也算明白了,她自以為知道的莊曉岩,其實從來不是真正的莊曉岩。這個女人儘管年紀不大,卻精於將自己藏起來之道,像昆蟲自動刷上一層保護色,與周圍融為一體,只給你看她願意給你看到的一面。
謝風華禁不住想,她跟莊曉岩連朋友都算不上,尚且在發現這點時頗有些驚詫,那範文博呢?他到死那一刻恐怕還不知道自己一慣瞧不起的窩囊廢老婆其實一點不窩囊,相反她就如捕殺公螳螂為食物的母螳螂一樣,隱忍又堅韌,意志強大又計劃周詳,為了讓他死,而且是以身敗名裂的方式死而親手策劃了這場眾目睽睽下的正當防衛事件。
如果範文博泉下有知,這個真相,大概才是對他本人最大的諷刺。
謝風華看著她,明明有很多疑問,但忽然間有些不知從何開始,她按下了錄音,想了想才問:「莊曉岩,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莊曉岩抬起眼瞥了她一下。
「那會你躲在唐貞後面,她推你出來叫人你也不肯,還沒開口呢,自己就先紅了臉,害羞靦腆,說話也只敢悄悄附在唐貞耳朵邊說,而不是直接對著誰清晰地說話。你當時 16 歲,又瘦又小,穿著唐貞初中時的連衣裙都嫌大,我甚至不敢在你面前大聲說話,怕聲音一大會嚇到你,莊曉岩。」
謝風華停頓了一下,看向她:「從那時候開始,你就已經很懂得怎樣掩飾自己,但為什麼呢?」
莊曉岩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她的手形狀同樣纖長優美,只可惜大概做多了家務,顯得有些粗糙。
「唐貞對你很好,據我所知,她家人也很善良,沒人需要你這樣……」
莊曉岩抬起眼,嘲諷地說:「謝風華,你知道你什麼毛病嗎,你就跟天底下所有警察一樣,你們都覺得一件事背後一定有個原因,甚至在你問之前,沒準心裡已經假設了答案。讓我猜猜,你的答案是什麼。」
「你肯定想,莊曉岩有個酗酒成性的親爹,有個整天挨打的親媽,她從小不得不扮弱小裝可憐來求他別打我,暴力而扭曲的童年,造成陰影一生都無法改變,所以我要裝,因為我裝都是我的保護色,裝得多了,我自己就入了戲,慢慢忘了自己是個什麼人。」
她猛然湊近謝風華,笑著問:「哈,不用否認,我從你眼睛裡看出來。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能這麼自以為是?」
「那你告訴我為什麼。」謝風華平靜地問。
「沒有什麼為什麼,我樂意就夠了。」莊曉岩坐回去,帶著笑說,「我親媽挨打了一輩子,明明有對她更好的男人,可她還是不敢跑,最終是我拿刀威脅她才肯走。我那個親爹,老婆跑了,喝了酒想拿我撒氣,我開煤氣點火柴準備送他一程,他倒嚇軟了腳哭著求我手下留情。從來沒人能逼我,懂嗎?」
謝風華點頭:「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想要那麼做。」
「對。」
「裝成一個柔弱的,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也是你的選擇。我還是不太明白,你裝出來的這個性格,唐貞並不喜歡,相反她一直很擔心你這樣出社會會遭人欺負……」謝風華忽然間意識到什麼,她驚詫地睜大眼,喃喃說,「難道說,你喜歡她擔心你?」
她說到是疑問句,但用的卻是肯定的口吻。莊曉岩像沒聽見似的微微半閉上眼,仰著頭,仿佛在聆聽空氣中聽不見的音樂。過了好一會,她才平淡地說:「唐貞,我其實一開始不知道拿她怎麼辦,從沒人跟她似的操心我穿什麼吃什麼,因為少穿條秋褲,她能跟個老太太似的嘮叨我一個冬天。我跟她吃飯,哪一頓要是多吃半碗,她就會拿個小本子畫朵小紅花,說攢夠了多少朵就能獎勵我個小禮物,她拿我當小孩,在此之前,從來沒人拿我當過小孩。」
「我也才發現,原來裝成一個沒什麼用的小孩不僅不會挨揍,反而會招人心疼。你說的對,我喜歡她擔心我,我沒法不喜歡,不行嗎?」
謝風華心裡一陣酸澀,她想起唐貞愛瞎操心又喜歡照顧人的模樣,忽然有種感覺,今天這個審訊,大概問出來的東西無論是什麼,都會如千斤巨石一樣,一塊塊壓在她胸口,直到她喘不過氣來。
「我只是她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窮親戚,當時我考上職高,從跟我那個親爹算一刀兩斷,當然也沒人給生活費,其實這問題也不大,我自己能想辦法。我去找她只是因為我想訛誰一筆,那個冬天挺冷的,我們學校好多女生穿的都是上千塊的羽絨服,我也想要一件。但我沒想到,當天她就直接把我領家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