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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11:44:16 作者: 吳沉水
歐洲關於夜鶯曾有過一個傳說,據說它們會在月圓之夜飛上玫瑰枝頭,用尖刺刺破自己的胸膛,然後高聲啼唱,直到胸口的血流盡染紅了玫瑰,一曲終了,倒斃花下。
沒有比這種傳說更刺激詩人的想像了,後來真有一位寫下有關夜鶯的不朽名作。那一年他 24 歲,罹患肺結核,迷戀著一位姑娘,在某種低燒的狀態下,他整夜思考死亡和愛情,忽然聆聽到窗外夜鶯的婉轉哀鳴,於是寫下不休的詩篇。
誦讀這首詩的人一代又一代,用不同的文字,薈萃不同的情感,但很少有人記得一個 24 歲年輕人充滿顫慄與恐懼,用渴望死亡的心態讚頌夜鶯,暗暗祈禱著自己能像傳說中流盡胸口鮮血也要徹夜歌唱的鳥兒那樣,寫完這首詩後也倒斃當地,從此長眠不起。
李格非讀的是中文系,愛好的是外國文學,他曾講過這個故事,並用英文朗誦過這首詩。
謝風華反正一句也聽不懂,但不妨礙她覺得讀詩的李格非聲音格外動聽,模樣格外帥氣,帥氣到她只是看著都捨不得眨眼。
這原本是一件想起來分外美好的事,除了少年老成的高老師不知為何總沒眼力見,熱衷於在旁邊攪局。
當時未滿十八歲的高老師聽完後用關懷智障的眼神瞅了他們倆半天,未了翻白眼說肺結核、死亡、愛情對維多利亞時期的詩人而言猶如春藥,借個夜鶯說事而已,說的還不是老三樣?
所以你們瞎感動些什麼?
謝風華當時就明白為什麼高老師這輩子註定只能跟儀器和數據打交道了。某些少年郎外表看著靈氣十足,其實腦瓜子切開來全是數字和字母,論審美還不如她這個整天舞刀弄槍的呢。
記憶中,小高老師發表這麼大逆不道的言論後遭致她與李格非一人一邊把他的頭髮揉成了鳥窩,小高老師正是愛面子的年紀,所謂頭可斷頭髮不可亂,登時氣得腮幫都鼓起來。那會他臉上輪廓還沒今天這麼銳利如刀,留著點嬰兒肥,氣極敗壞時模樣尤為可愛。
回憶被一聲清脆的槍聲攔腰斬斷,謝風華猛然回過了神。
天一直在下雨。
她往窗外看,雨水打到窗玻璃上,會形成水珠,水珠又匯流成水柱,蜿蜒而下的時候通常會斷裂,但沒關係,又會有新的水珠補充進來,於是又開始新一輪的循環。
她仿佛處在在一種停滯的狀態中,連時間流淌都變得毫無意義,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睡著過還是沒睡著,睜開眼想的是李格非的案子,閉上眼想的也是李格非的案子,說悲傷難過當然有,但與悲傷難過相伴的是一種深層的,仿佛從每一節關節的骨頭縫隙中迸發出來的憤怒。
憤怒那個把李格非殺了不算還肢解拋屍的兇手,憤怒那個一無所知自我麻痹從一開始就沒從最壞狀況出發進行調查的自己,憤怒把自己調開專案組還非要她休年假的凌隊,憤怒這個只知道下雨不知道收斂的世界。
哪怕在射擊場上砰砰地接連開了幾天的槍都沒法將這股怒火壓制下去,只要一停下,依然能感覺到它在體內攻城掠地式地燃燒,燒到她喉嚨乾渴,拳頭很想朝誰狠狠揍過去。
對等到這段有關夜鶯的回憶驟然闖了進來,她才恍惚意識到,自己已經找了好幾十遍高書南。
想不通的時候,悲慟得不能自己的時候,憤怒到難以自抑的時候都在找,但都找不到。
高書南忽然被調去主持一項重大的機密項目,所有的通訊工具一概不准使用,她所有的電話一開始轉入語音信箱,後來有人代接,是高書南的助理。
在李格非這件事上,高書南到底還知道些什麼,那種宛如預知的言語到底在暗示什麼?
謝風華有一瞬間甚至閃過懷疑他的念頭,然而她很快壓下這個想法並為之羞愧,她懷疑誰都不該化懷疑自己親如骨肉的弟弟,況且在李格非出事前高書南就已經遠赴國外攻讀博士學位,李格非失蹤一年多以後,高書南才學成歸國。
懷疑誰都不該懷疑一個與這件事沒一丁半點關係的人。
然而話雖如此,謝風華卻有種荒唐的感覺,仿佛高書南忽然間不明原因地能夠預感她將遭遇什麼事,他在用他的方式盡力發出警告,然而仿佛受到某種限制無法一次性把話說明白,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給出一些言不由衷的提示。
「我過不來了。」
「你只能靠自己。」
高書南最後一通電話說過的話驟然在耳邊響起。
謝風華皺著臉把槍還回管理員那,擰開礦泉水瓶蓋,仰頭喝了幾口後從兜里掏出手機,再一次撥給高老師。
這一次電話很快接通,但那頭的聲音依然是高書南助理的聲音。
「謝女士您好,不好意思高老師還在實驗室沒出來,您找他的事我已經告知過他本人了。」
那個聲音彬彬有禮中帶著機械的複製感,要不是自報家門還以為是電子音。謝風華揉了揉耳朵問:「他大概什麼時候忙完?」
「時間不能確定。」
「你讓他忙完了給我回個電話。」謝風華想了想說,「或者你見到他時替我轉告幾句話。你能替我轉告嗎?」
不知為何,對方像 AI 這個認知老讓她疑心,不管她說什麼都只是一串隨時可以被刪除的數據。
「可以的,您請說。」
「告訴他,算了。」謝風華吐出一口長氣,「就跟他說我挺好,別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