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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11:44:16 作者: 吳沉水
她到這一刻都不能承認自己喜歡莊曉岩,與其說喜不喜歡,不如說合不合得來。莊曉岩跟她之間的距離就仿佛太陽系與地球之間的距離,看得見,也能感知對方的存在,但愛好的東西絕對不可能重疊,看到的世界絕不可能一致,這樣兩個人,心靈之間的距離恐怕比銀河繫到海王星的距離還要遙遠,彼此之間親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如果不是她們之間有個共同的紐帶唐貞,恐怕兩人的生命永遠也不可能發生交集。
但即便如此,即便謝風華無論如何都無法認同莊曉岩菟絲花式的生存模式,她依然覺得像莊曉岩這樣的女子,本性懦弱而不失良善,舉止笨拙卻從沒傷害過誰,她沒工作沒能力,可她也沒觸犯哪條法律。她有權如所有身披陽光,腳踩大地的女人一樣,配活得像個普通女人,配過每天油鹽醬醋茶的瑣碎又平凡的日子。
最最重要的是,她配跟所有其他女人一樣認領安全的生活,包括每晚都能舒服地睡在自己床上一直到天明,包括每頓飯能順順利利從頭吃到尾。
而不是擔心半夜裡突然被揪起頭髮來拖進洗手間鎖起來,或者端著飯碗突然被人一掌拍掉順帶打一個大嘴巴。
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該過這樣的生活。
所以就這點來說,哪怕明知道思想不正確,但摔死一個範文博,謝風華並不覺得遺憾。
再次確認網上輿論是向著莊曉岩一方後,謝風華甚至微微在笑,她步伐輕快地穿過大院朝自己的車走去。城北分局門口熙熙攘攘,鐵柵欄外已經圍了少許記者和圍觀路人,看起來是收到消息想採訪經辦莊曉岩案件的公安幹警。這與她無關,她也並不在意,走到車旁邊時,她掏出車鑰匙按下電子鎖,正要打開車門,忽然聽見有個女人輕輕叫住了她:「小謝,小謝是你嗎?謝風華?」
謝風華的背部微微僵住,忽然有些懊悔自己為什麼剛剛不早點走了。
她慢慢迴轉過去,眼前一位乾淨優雅,。書卷氣十足的老婦人,但她卻是謝風華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
因為這是範文博的媽媽楊女士。
很久以前,在唐貞剛跟範文博結婚那會,謝風華有段時間是她們家的常客,不可避免地見到楊女士好幾次。
該怎麼描繪這位楊女士呢?
她的形象不可不謂精緻漂亮,印象最深的是一頭短髮熨燙得波瀾起伏、進退有度,脖子上永遠有裝飾品,不是絲巾就是項鍊,絲巾色澤千變萬化,項鍊材質也從寶石到珍珠到黃金不一而足,戴絲巾還是項鍊全看她當天穿什麼衣服。她說法細聲細氣,笑容真誠和煦,坐下來背脊挺直,走動時幅度輕巧,再加上保養得當的細嫩皮膚,鼻子上架著的銀框眼鏡,永遠恰到好處的口紅色號,楊女士整個人舉手投足,就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美人畫。
唐貞曾經跟她感慨過這位婆婆,說她早年留學日本,學的日語,教的日語,把日本的禮儀與中國的文化掰碎了糅合成一處,再積澱了年紀,便成了自成一派的矜持優雅,仿佛喝水吃飯都有她的一套章程。
楊女士跟她們從小胡同大院瘋跑認識的那些熱心得過頭又活力多得過剩的老太太們完全不同,唐貞縱然會來事,可她熟知的是這座古老的城市根子裡那些市民階層的人情往來,時節應酬,謝風華很是擔心過她應付不了楊女士,總覺得跟這樣冒著仙氣的婆婆後頭,哪怕問一句晚飯您想吃點啥都跟褻瀆了她似的。
但實際上楊女士與唐貞相處得很好,當然不是親如母女,婆媳之間親如母女實際上是個偽命題,然而楊女士是講究人,更是明白人,她的生活重心從來不在兒子丈夫身上,對唐貞自然也沒有先入為主的挑剔與要求,反倒給足了禮貌與客氣。這是她的教養和規矩,而唐貞這人一怕婆婆沒法講理,二怕摸不透她的規矩,這兩點楊女士都沒有,於是婆媳相處甚歡,縱使有些小矛盾,在兩個高情商的女人面前也全不算一回事。
但這樣的日子後來就慢慢少了,特別在唐貞去世前一段時間,她已經基本沒提過與婆婆的互動。聽說楊女士從大學退休後,整天攜帶著自家老范先生不是去外地,便是出國做訪問學者,一去便是一年半載,即便唐貞出事,葬禮上也沒見到這對老夫妻回來。
要說心裡對楊女士沒點意見那怎麼可能呢?失去唐貞,謝風華怪罪過范家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位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楊女士,她很想當面質問她,你不是心細如髮的高級知識分子嗎,你不是很喜歡唐貞嗎,你不是範文博的母親嗎?你知識比我多又比我有話語權,為什麼你不多關注她一下,為什麼你會放任她在你兒子身邊一天天枯萎荒蕪,最後了無生趣呢?
她想唾罵這個老太婆,你端著再高裝得再好,你他媽在唐貞尋短見這件事上也還是難辭其咎。
然而謝風華從來也沒真的去做這件事,她知道自己不過是在泄憤,是在尋找替罪羊。楊女士身份上僅僅是唐貞的婆婆,中國的婆媳關係向來微妙,能保持尊重講究禮節已是難得,楊女士對唐貞並無責任,她才是唐貞的密友,她才是失去唐貞會痛不欲生的那個,然而她都是在噩耗傳來那一刻才驚覺原來唐貞整個人早已分崩離析,要說誰必須要負責任,誰必須要遭受責難,她才是。
她都沒做到的事,如何能去苛求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