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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05:39:04 作者: 星河蜉蝣
    他記得十歲時江灩柳的梅.毒。

    她初秋送走最後一個嫖,客,深冬枯槁地躺於床上,呆滯地盯著小屋裡殘破的天花板,她肌膚上布滿了梅子般暗紅的瘡,已經難見原本白淨的底色。

    ——就像冬天下雪時的紅梅林。西河少雪,梅花比雪多。江易為她燒水擦身時,腦子裡忽然冒過這樣的奇怪想法。

    「兔崽子,磨磨蹭蹭的,想等死你媽嗎?」

    她嗓音蓄著濃痰般沙啞,這是她留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

    江易端著水盆走到床前時,她已經咽氣了。男孩第一次得見死亡,親眼見一個人的生命力在眼前一點點流逝,卻冷靜得比成年人還可怕,仿佛那人不是他母親,只是一個不相干的妓.女。窗外月色正酣,他將燒好的熱水倒掉,拿出書包里的作業本,坐在飯桌前寫算術題。

    他記得第一次見於水生時,是在江灩柳死後第三天。

    他每天照常上學下學,外面的世界寒風凜冽,卻也掩不住女人的屍臭。於水生趕來油燈街,皮衣、墨鏡,一副大哥的派頭。他沒有理會床上的屍體,粗糲的手捏住江易的下巴殼,強迫他仰視自己。

    「鼻子有點意思,眉毛也像我。」於水生喃喃地念他名字,「阿易,阿易……江灩柳給你取這名字,怕不是想你在這世界上活得容易?」

    他不屑地笑了笑:「真不知天高地厚,俗世就是道滔天苦海,人活一輩子,沒誰能過得容易。」

    阿易,那是江易第一次思考自己名字里的含義。

    於水生說江灩柳為他取這名字是希望他活得容易,可江易從不那麼想。

    那女人也許只是隨意取的名字,再也許,她只是想自己活得容易。

    ……

    負三層的燈光晃了一下,大腦里熔岩般的灼燒感使他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他顫抖著身體,嘶啞地說:「江……江易。」

    藥效發作了。

    霍璋問:「你今晚從北區六樓的雜物間取走了一張丁晨凱當年留下的存儲卡,是,還是不是?」

    江易低垂著頭,看不清臉色神情,也看不清眼眸。他少年時打過電子遊戲,每逢擊殺或失敗,系統里總會出現的朦朧的畫外音。此刻耳朵里的男聲對他而言就是如此,仿佛憑空出現,在他世界中央打上一道混沌的字幕,他只能依稀辨認出三個字。

    ——丁晨凱。

    這名字陌生,但細想起來又有些熟悉,是在哪裡聽過呢?江易用他那已經遲滯的大腦思考,一卡一頓,而後隱約在記憶中翻出一些已經蒙塵的碎片,擦掉灰,翻過來,鏡面上映著一張如月亮般皎潔溫柔的面孔。

    「你年輕乾淨,還有機會走正道。」

    「做壞事承認得坦坦蕩蕩,存善念反倒羞於啟齒了?」

    「學學其他人都是怎麼當不良少年的,心理包袱別太重,你越這樣彆扭,我越覺得你有點可愛。」

    「江易,別跑!給我停車抱頭,蹲在牆角!」

    「跟著我做,爸爸,對不起,爸爸,你好帥……」

    「我信你。」

    「江易,你小子是不是看上我們雲今了?」

    「財富、權力、家境、地位,這都是世俗加注於人身上的負累,如果要嫁的是自己妹妹,比起錢和地位,我更看重對方內心的品質。」

    「我也是凡人,是人就會遇到挫折,哪有你說得那樣無所不能?」

    「小子,我把最愛的妹妹交給你了。你得對她好,要是敢欺負她,就算以後跑到天邊,我也會把你捉回來,往死里揍。」

    「我守了雲今這麼多年,是時候把她還給哥哥了。」

    「離開前你曾問我,希望你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我讓你自己去思考答案。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也許我無法回來聽你親口說了。但如果你再問我,我一定不會囉嗦地囑咐你要做一個好人,因為你懂得是非對錯。阿易,去成為你想成為的人,去做你喜歡做的事,終此一生,不必活在別人的期待里。」

    記憶鏡面上的場景輪轉,他瞬間墜入四年前那個滂沱的雨夜。

    棺廠燈滅,男人拖著那條被打折的殘腿,直直朝他撲來——

    一片漆黑,身後沒人看清發生了什麼,江易被抵在堅硬的工具機上,聽他在耳側匆促地低聲說:「小東山,451612,一定要拿到它。」

    閃電劈過,光從頂棚的縫隙里照進來。

    江易二十年人生從未有過這樣的茫然無措,他聽得見,看得見,也能觸摸,但身體不聽使喚,動也不能動。就著閃電的光亮,他看見了男人箍著他衣領的手上帶著一隻黑色塑料的電子表,是去年男人生日,在香溪水邊,他親手送他的。

    那時男人笑得溫柔,一舉一動間風華正茂,他說:「那我可得好好戴它,一定不能弄壞了。」

    男人一隻眼睛消失了,只剩個漆黑的窟窿,在這樣的夜裡散發著叫人心驚的血腥味。

    身體的控制權在這一瞬間回來。耳邊是瓢潑嘈雜的雨聲,眼裡是不時划過天幕的閃電和慢慢靠近的黑影,男人的指尖搭在他手臂,泛著透骨的涼意。

    江易捏緊手裡的鋼管,聲線冰冷:「哥,我帶你走。」

    「走不了。」男人笑笑,於暗夜之中,俊朗不在,可怖又淒涼。

    他一字一句說:「阿易,如果還當我是哥哥,就動手,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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